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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一刻,天边有些朦胧的光线。

天子辇驾便已恭候在宫门外。

又过了一刻,永寿宫的大门打开了,少帝从里面出来,周围众人皆跪地叩首。他匆匆而行,快上辇时曹半安从人群中匍匐两步跪在少帝脚边。

“你想见他?”少帝声音透露出些许的漠然。

曹半安伏首跪地,道:“是,求主子爷赏个恩典。”

少帝冷笑一声:“从今日起,司礼监大印由你代管,北镇抚司的提督权也给你了。傅元青身体不适,便让他好生歇息吧。”

曹半安怔了怔:“主子……”

少帝那里还理睬他,转身上了步辇,对德宝道:“走吧,去皇极门。”

德宝应了一声,已命前面锦衣卫警跸,向太和门方向而去。

过了一会儿,便只剩下曹半安与方泾站在那里。

方泾说:“恭喜曹哥。”

曹半安问他:“自年初,朝内就传出要削减老祖宗手中权柄的传言。自批红权被夺,东厂交予你手中,接着不能上朝,如今……司礼监与北镇抚司都被拿走。老祖宗还剩下什么?”

方泾被他质问说得有些心虚,移开眼去,道:“老祖宗还能活着。靠着大荒玉经,老祖宗能长命百岁。”

“你真是糊涂。”曹半安斥责他,“你听主子的,这般蛮横对他,抢了他心头唯一一点念想。他连还怎么活得下去。”

方泾不语。

“退一万步说,朝廷内跟红顶白、趋炎附势的人多了。老祖宗没了这些仪仗,还能再活几日?还不让人生吞活剥了吗?”

方泾道:“主子爷自有安排。”

曹半安终于知道不论如何去劝,方泾都不会再听。

他看向那永寿宫的屋檐,轻轻叹息一声:“老祖宗心怀松柏,方泾,你不能,也不应该枉顾他的意思,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就算你是为了救他,就算你是为了护他。”

两人正说着,牧新立已经提了药箱过来。

“曹秉笔。”牧新立打招呼。

曹半安面色并不算好,客气道:“牧院判。”

牧新立觉得有些怪,又犹豫了一下给方泾打招呼:“方秉笔。”

方泾的脸色可就不好了,他阴恻恻笑了笑:“走吧,院判,给老祖宗瞧病去。”

“给老祖宗瞧病?在永寿宫?”牧新立看了看二人,表情有些惶惶:“这到底是怎么了?”

“院判别问了,跟咱家进去吧。”方泾带着牡新立进去,不再看曹秉笔,道,“他昨儿折腾坏了,今天肯定要病起来。”

傅元青已经烧了起来。

这次他意识很清醒。

脖子上的项圈被收了起来,手腕上的镣铐并没有去掉。

方泾料得不差,他们进去的时候,傅元青已经被更换了清洁的衣物,坐在榻上,盯着自己手腕上那条链子出神。

牧新立自然不敢问为何傅元青躺在永寿宫,也不敢问旁的事儿,只道:“掌印,卑职为您请脉。”

傅元青回神,抬手过去:“烦劳院判了。”

说话间,镣铐又响动了几下,然后露出了纯金做的手铐。

牧新立一窒,又装作平常的样子给他把脉,过了一会儿,牧新立道:“老祖宗身体亏空,昨夜大约是、是陛下宠爱的久了,有些操劳。卑职给您开些补剂,调理下就好。”

“好。多谢院判。”

“您客气了。”牧新立道,退了出去。

他与方泾在外面小声说着什么,傅元青听不清楚,又有些出神。

他以为在司礼监那样的清闲日子就是极致。

原来还有更枯燥无味的日子在等着他。

他看向小几上摆着的那套棋具。

沉香木做棋盘,白子为玉,黑子为黑曜石,尽显奢华富贵。

年轻时,他爱搜罗精致物件,这样精雕细琢的得了肯定宝贝万分。如今倒没了感觉……只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沉香也许并不想做棋盘。

白玉与黑曜也并不甘心做天圆地方的棋子。

身不由己,被人执手落入这迷局之中。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冰凉的黑子,下在棋盘正中。接着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与自己下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方泾大约是把牧新立送走了。

端了碗热腾腾的药上来,小声说:“干爹,您先把这个药喝了吧。”

傅元青手中出棋不断,正在棋盘上打得焦灼,并不理他。

“干爹,您喝药吧。”他又唤了一次。

傅元青行棋慢了下来,抱着白棋盒,缓缓开口问:“是什么药?”

“百里时之前给您开的救命方子。”

傅元青出棋,断了黑棋的气,提五子。

“不喝。”他说。

方泾眼眶红了:“干爹,您这病您比儿子清楚,烧起来不喝药就压不住。儿子求求您,喝了药能保命。”

傅元青心肠极软,听到他哭腔,叹了口气,摇头:“不喝。”

方泾把药放在桌上,跪下来对他说:“儿子以前在惜薪司里做杂役,上面的太监非要多拿冰炭,儿子耿直不允,他记仇,找了人把儿子按在阴沟里揍断了几根肋骨,打出了血,连腿都瘸了。后来送安乐堂里,直接扔棺材板里,就等着咽了气直接钉板子送出宫去。是干爹救了我,让人给我治病,儿子才活了下来。”

“后来那些害我的人,儿子也都报仇了。有的勒死,有得扔粪坑里淹死。七八个人,儿子一个一个把他们都弄死了。”方泾说。

傅元青听他哭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息一声。

“我记得刚收你入司礼监,你非要尊着习俗叫我老祖宗,又要认我做干爹。我并不在意,可陛下不喜。陛下叫我做阿父,便不允许你与他一般称呼。”傅元青轻轻放上一颗黑子,如今黑棋已占大半领域,白棋上蹿下跳,颓势略显,“你平日里畏畏缩缩,对谁都一脸笑意。偏偏这时候倔得跟驴一般,犯大不敬之罪也要认我做干爹。陛下罚你廷杖,你不改口。你不改口他便要一直打。等我赶到的时候,你连带后背、大腿、屁股都打得稀巴烂。你瞧着我来,还叫了我一声干爹。”

方泾含泪看他。

傅元青道:“连陛下都拿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便由你去叫。”

方泾被傅元青说得更难过,他磕头哽咽道,“儿子走的歪门邪道的路子,可对干爹从来不敢有半分恶念。只想救您,只想让干爹活着。谁都可以死,只有干爹不行……”

“方泾。”他咳嗽了两声。

方泾哭得意识有些模糊,抬头看他:“干爹?”

“让曹半安来见我。”傅元青说。

方泾摇头:“刚曹哥在外面求了主子爷,主子爷不允。”

“让半安来见我。”傅元青叹息,“你总有一句话得听我的……我还是你干爹。”

方泾被他的话说的无地自容,再有什么都已压不住他这愧疚的心里。在傅元青的眼神中最终应了声是,然后便退了出去。

傅元青沉吟一会儿,抬眼看向棋盘上的局势。

如今白子已蜷缩一隅,黑棋在棋盘上肆无忌惮的圈画领地,乍一看黑棋势力要起,可整个棋盘白棋散落,将黑棋的实力分割的四分五裂。

如今棋盘上混乱不堪,恍惚中有崩盘之象。

昨日太庙减谥一事,陛下并未一时气话,甚至不打算遮掩。大张旗鼓入了皇城,将昏君的样子做足。

今日若上朝定要被群臣攻击,少帝却丝毫不在意。

……是不是有些别的打算。

权柄交迭之时,恐慌夹杂着别的心思,局势总有些动荡不安……

只是不知道老天爷还许他多久的时间。

正在出神,曹半安已经进来,跪在脚踏上,握着他的手腕,瞧见了那镣铐,眼眶发红:“老祖宗,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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