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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宫中的事情,李玄寂敢提,谢云嫣却不敢接口,她的脸有些红了起来,抬眼悄悄地看了李玄寂一下,见他面容端方、神情严肃,又觉得自己矫情,心里暗暗地“啐”了一声。

她定了定心神,赶紧转个话题,说起正经事:“另有一件事情,我家十三叔说,他这次调任进京,是得了您的格外关照,本该亲自拜谢,但数次登门皆不得见,故而他嘱咐我务必给您道一声谢,此恩此惠铭记在心,待来日定当图报。”

“些许小事,毋庸再提。”李玄寂平静地道,“谢知节原任滁州司马,为官清廉,在地方素有政声,我命人暗中探查多时,其人耿直正派、纯良温厚,且妻儿皆为友善可亲之人,故而陈郡谢氏族人众多,我独独为你选了这个长辈来照顾,倒不是以官职大小论劣胜。”

“是,玄寂叔叔的一番苦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十三叔一家对我很好,比在安信侯府自在多了,我十分感激。”

李玄寂颔首:“前头原是我想岔了,你为陈郡谢氏女,你祖父和父亲皆为一代名士,想当日,天下何人不识大小谢,何需借他安信侯来抬举身份。”

他顿了一下,语气别有深意:“你放心,我会为你做主,我知你祖父为人,当年旧案或许另有隐情,来日若有机缘,我会命人重查此案,分一个是非曲直出来,还你谢家清白名声。”

谢云嫣听了这一番话,反而露出了羞愧的神情,搓搓手、又挪挪脚,一幅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

李玄寂放下手中书卷,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有什么古怪念头要求我?或者,又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情要我收拾?”

“不是。”谢云嫣低着头,说话也不如平时大声,支支吾吾的,“您对我这么好,大家都羡慕我找了一门好亲事,未来的婆家如此看重我,大约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但是……现在我不想嫁给阿默了,我前头和您提过的。”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这回并没有再试图劝说她,只是道:“你考虑清楚了吗?子默虽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们两个自幼的情分又不比旁人,你若不嫁他,换一个,也未必能合你心意,我只怕你到时候要后悔。”

见他语气中有了转圜的余地,谢云嫣松了一口气,“他既然变了心,一味去讲幼时情分倒显得我可怜可笑了,我心眼小,容不得掺沙子,一辈子那么长,何苦委屈自己将就。”

她眨了眨眼睛,转眼间又淘气起来,翘起了小鼻子,一本正经地道:“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聪明乖巧讨人爱,愁什么,天下那么大,好儿郎多了去,一棵树上吊死多没意思呢,换一个更好。”

“你如此想,也未尝不可。”李玄寂居然点了点头,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赵子川如何?”

“呃?”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如何?”

李玄寂一脸肃容,像极了为儿女操心的老父亲,耐心地道:“赵子川小时不堪,但后头几年却肯发奋上进,在燕北军中几次立功,心性胆识皆可观,论其本质,也不输子默多少,此次我特意命他前去送礼,就是让你观其容形举止,可入你眼否?”

谢云嫣站立不稳,“噔噔噔”倒退三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入眼,不要这个。”

“哪里不合意?”李玄寂眉头微微一皱。

“脸太黑,不好看。”谢云嫣愁眉苦脸地答道。

但李玄寂显然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念头:“才见了一次而已,不急,你日后多看看他,说不准就顺眼起来了。赵子川亦是凉州赵氏出身,将来我收他为养子,也是名正言顺,与你正般配,若找寻其他人,一时之间也未必有这般合适的。”

谢云嫣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

在那个梦里,李玄寂对她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你,你不用担心,你若嫁给赵子川,我就换一个儿子。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仿佛是梦境与现实交错了起来。

因为太过震惊了,谢云嫣的脑子有一瞬间混乱了起来,她脱口而出:“我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您不要费心替我找寻了。”

这话说出口,周遭的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尽力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端着一脸肃容:“你几时有了意中人?是哪家子弟?何时相识?其人心性如何?家世如何?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他看过去实在过于威严正经,谢云嫣琢磨不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他还是岿然不动如山。

她赌气起来,“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不说了,偏偏就不告诉您。”

李玄寂却沉默了下来。

谢云嫣装作生气,扭过脸不去看他,手指头抓着衣角揉来揉去,却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他。

冷不防李玄寂又问了一句:“礼记三遍,抄完了吗?”

“嗯?”谢云嫣不明所以,茫然地道,“什么礼记?我为什么要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又平复了下来,语气甚至变得温和起来:“当年你离开燕王府的时候,我的临别赠礼,你可还留着?”

“临、临别、赠、赠礼?”谢云嫣吓得都结巴了,她可算记起来了,那是厚厚的一本礼记。

当日李玄寂曾道:“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你一点都没记住,上回只抄了内则一篇,看来是不够,去,这一本全篇,抄三遍。”

谢云嫣哪里肯老实听话,前脚出了燕王府、后脚就把那本礼记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别说三遍了,一个字儿都没抄。

多老早的事情了,这会儿居然被人翻出旧账来,谢云嫣目瞪口呆,又不敢欺瞒李玄寂,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含着小泪花儿,低头认罪:“我错了,有负玄寂叔叔的殷切教诲,我马上抄、一回家就抄,三遍,妥妥的,一个字都不会少。”

“果然如此,就是因为你没有熟读礼记,不曾谨记先贤立下的规矩,才这样不懂事。前面的亲事是你父亲为你许下的,后面的亲事是我为你做主的,你都不愿听从,视长者之命如无物,是为大不敬。”

李玄寂语气和神色都很冷静,他起身在书架上找了一下,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谢云嫣,“无妨,我这里还有一本,你今日来得正好,就在这里抄书,尤其是‘曲礼’、‘内则’及‘坊记’诸篇,记到心里头去,才能明是非、辩曲直,不再恣意任性。”

谢云嫣抖着手接过书,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还试图垂死挣扎一下:“玄寂叔叔,礼记通篇我已经倒背如流,其中奥义我深有领会,只不过因为年轻,偶尔有糊涂的时候,您教训的是,我马上就改,这书我们就不抄了,成么?”

李玄寂不为所动:“方才说的,你转眼就忘了,长者命,不可违。”他指了指下首的一方书案,“去,快点,今天先抄一遍才放你走,你若手脚慢一些儿,连午膳都可以免了。”

谢云嫣的小眉头都打结了,唧唧咕咕地抱怨:“您这个长者,霸道不讲理,一味欺负我,我不服,我很委屈。”

纵然是在抱怨着,她的声音也是甜甜软软的,带着一点撒娇的意思。

李玄寂的脸还是板着,眼里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补了一句:“别再让我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怀素狂草,你若写得不工整,额外再多罚几遍。”

谢云嫣这才不敢吭声了,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了下去,自己研了墨,开始抄写。

夏日暑浓,她怕热,把头发挽成高高的盘髻,此时低了头,越发显得她的脖子秀颀、肌肤雪白,如同一段凝固的羊脂,微微透明,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幻念,那么细腻而柔软的东西,如果摸一摸,可能就要溶化在指尖了。

窗外的棠梨树生了一年又一年,阳光的影子透过婆娑的枝叶落下来,李玄寂的手搭在案几上,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似乎在发烫,他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收回袖中。

……

中间的时候,管家进来了一趟,禀道:“大理寺卿陈济陈大人奉命来见。”

谢云嫣本来乖乖地在写字,闻言眼睛发亮,一下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李玄寂,小小声地道:“您有客人,不若我暂且先告辞?改日抄完了再给您看。”

李玄寂却对管家道:“叫陈济先候着。”

然后他看了谢云嫣一眼,目光饱含危险之意。

谢云嫣二话不说,马上又把头埋了下去,做出十分认真抄写的模样。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外面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蹦达着,这些小东西素来活泼得很,浑然不惧燕王殿下的威严,叽叽啾啾地叫个不休。

那声音叫得谢云嫣心里痒痒的,天气大好,不能出去玩,却被人逮着在这里抄书,实在令人忧伤。

她大着胆子偷偷看了李玄寂一眼。

他又在看书,神情冷峻。其实他面上的表情不多,大多时候总是严肃的,但谢云嫣却能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细微的不同,譬如现在,大约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只因燕王凶煞之名过甚,世人皆不敢议论其容貌,其实在谢云嫣看来,他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虽然年长了几岁,但比起李子默之流来,如同烈日之于烛火,灼灼生辉。

她又想起了在那个梦中,他的背影覆盖着风雪,渐行渐远,与眼下这般光耀夺目似乎大不相同,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惆怅之情,手里的笔锋不由自主地一转,在一张白纸上落下了一抹水墨。

平横折逆,侧锋飞白,或轻或重,或浓或淡,只用黑白两色,勾勒出一地苍茫、漫天风雪,以及,雪中远行的背影。

仔仔细细地画了许久。

画完后,看了又看,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了,但谢云嫣却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心乱,把那画纸揉成了一团,扔了出去。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几下,滚到男人的黑金云头履边,被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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