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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7月7号,十三周岁还差半个月的安文野,正式走进高考考场,成为一名高考生。
陈六福的药是真的有用,这才喝了两副,已经完全退烧了,吃饭也一顿比一顿香,只是安然不敢给她吃太多,怕万一脾胃还弱暴饮暴食下去坏肚子,都是提着饭菜到学校门口等她。
不过,为了缓解压力,她还是去单位晃悠一圈,不然整天就想着高考高考,人都得神经衰弱了。
每当老宋笑她瞎紧张的时候,安然都无比庆幸自己只有两个孩子,但凡再多一个,她都得搞出神经衰弱来。
自从查出火灾是王大力人为故意纵火之后,厅里商量了一下,看她这几个月表现很好,在稳住正常生产秩序的同时还能极力挽回损失,也不好再给严厉处罚,只说按理来说即使是过年也该留领导班子的人留守,他们这样所有人都回老家的工作态度实属麻痹大意,就给了全体班子一个警告处分。
处分期间是半年不得升迁或者调任,不得参与评优评先,另外再扣除三个月奖金,所有人心服口服。
当然,安然对工人,也得处罚,虽然谁也想不到王大力进去仓库一趟居然就是为了丢一根烟头,谁也阻止不了他的作死,可集体就是集体,集体有损失,每一个个体都有责任。
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这种后果,以后做事的时候才能三思而后行。
班子相对来说家庭条件要好些,少领三个月奖金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普通工人却不一样,他们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喝,没了奖金光靠那点死工资是不行的。安然就在想,要怎么既少扣奖金又能最大限度的警示教育到工人呢?这是个难题。
她打算把难题丢给秦京河和孔南风,杨靖就算了,有名的“心慈手软”,得罪人的事干不来。
结果安然却没在单位找到他俩,一问钱文韬才知道,说是俩人上个礼拜请了假,去庐山旅游去了。
哦,江西啊,自从《庐山之恋》火爆全国之后,华国的老百姓耳朵里渐渐多了“旅游”两个字,经常是同事相约、爱人相约、家庭结伴出行,在海城京市等大城市还兴起了旅游结婚,这俩人还真是趣味相投。
安然这才想起,他们是跟她说过的,但最近她忙着担心小野的病和高考,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咋去的?”
“别提了,刚开始说是要坐飞机到京市去玩两天,再从京市坐火车到庐山,谁知道今年……大家都不敢坐飞机了。”
这一年,仿佛是航空飞行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印度航空、达美航空、日本航空等多家知名航空公司接连发生坠机事件,七八个月时间就有一千多人死于空难,想一想老宋跟小艾能平安归来,安然真是心有余悸,他们所有的幸运都用来坐飞机了。
“也是,那坐火车是有点慢,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看看他们手上还有啥要紧工作没做的,你和张秘书商量着处理一下。”
钱文韬眼睛一亮,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厂长心里他跟张秘书是一样的……心腹?
“好嘞,厂长您要不先休息一下?”
安然看看时间,估摸着再有一个小时,小野就要出考场了,她得开车回家去接老太太和老宋才行。正想着,忽然张卫东在门口说:“厂长,大门口有个女同志,说要找您,她说是你朋友,阳城来的。”
安然一愣,如果是阳城来的朋友,张卫东不可能不认识啊,“她说叫啥名字没?”
“张怡。”
安然一愣,这名字有些年头了,她要想一想才能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你让她进来吧。”
这么多年,安然其实已经快把这个人忘了,听说当年因为儿子的事两口子闹得不死不休,男人恨她不守妇道,婚前就与人通奸,她说男人是个无赖软蛋软饭硬吃,要让他把这么多年吃的吐出来……当时两家子是又打又闹,热闹过好一段时间。
后来男人被她送进监狱后,她又跟外面怀孕的小三分家产打官司,谁也不让谁,儿子死后她忽然觉着分到什么都没意义了,简直变了个人,班也不上了,啥也不干了,就整天抱着儿子的旧衣服又唱又跳。
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大方,多么有气质的女人啊,安然看着她那个样子,动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恻隐之心,没把她送进监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监狱还不一定收呢。就让她在外头有家人照料一下,至少不会饿死吧。
安然是个记仇的人,张怡怂恿教坏孩子,还伙同宋虹晓一起谋夺自己家业的事,她不可能忘记。只是,她也不想再看见她,没痛打落水狗已经是给小野积福了。
正想着,门口就进来一个清瘦的女人,脸色蜡黄,皱纹和斑点就像鹌鹑蛋的外壳,安然一时没办法跟记忆里那个白净气质女人对起来。
张怡苦笑一下,“你应该不认识我了吧?安主任,哦不,现在应该是安厂长。”原本的自信与淡定也没了,整个人下意识缩着肩膀,给人一种怯懦的感觉。
安然不知道接啥,她没落井下石,但也不想跟这个女人再有一丁点接触。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张怡语气虽然还凶巴巴的,但也没多说别的,“我来,是想当面感谢你女儿一下,了却我的心愿,可以吗?”
安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用,她一个小孩子,也当不起你的感谢。”
“她可真是个好孩子啊,当年头上的疤好点没?头发长出来没?”
安然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说啥,直接点吧。”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给人当保姆,看不起我儿子是个病秧子,看不起我的丈夫出轨,还幸灾乐祸我失去孩子……”
安然看着她逐渐赤红的双眼,心生警惕,“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曾经很佩服你。”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人人称赞的助理,帮我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让我每天回家有热饭吃,有热汤喝,还总是对我嘘寒问暖,充当一个好姐妹,好朋友的角色。
就因为你太好了,我把你当成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了我那么多的秘密,拿着我的信任,却教坏我的孩子,还谋夺了我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事业……
虽然想起这些还是会难受,但安然现在淡定多了,张怡她确实是手下留情的,作为她那么多年对自己陪伴的报答吧。
她一切遭遇都是咎由自取,安然没有推波助澜,也没有暗设圈套,只是把真相告诉她而已。
无论真心与否,毕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张怡看着安然,也有点动容,“那时候的你,佩服我什么呢?”
安然不想多聊,“不提也罢,回家去好好养病吧。”
见她始终不说,“我就当面跟她说两句话,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张怡的脸有点扭曲,可能是这几年一直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表情管理已经完全失控了。
安然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是彻底恢复神智还是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给张卫东使个眼色,把人送走。
下午,张卫东调查到张怡的情况了,小声跟她汇报:“听说是去年,忽然疯病就好了,能对答,能上班,现在还准备出家。”
“出家?”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以及是啥意思。
卫东也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他们邻居说,去年她说是去一个亲戚家,半路遇到那家人孩子,回来忽然就清醒了,一直说自己作孽太多,以后要好好赎罪,这样下辈子就能跟儿子重逢,赎完罪她就打算去出家……”
安然有点明白了,这是想通了善恶因果?这辈子受苦受难,所以打算下辈子再来一次吗?不过,她为什么就这么肯定人可以再来一次?在佛家的说法里,下一世还不一定是轮到畜生道还是人呢。
“她去了哪个亲戚家?”
卫东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吞吞吐吐。
“咋,还怕我接受不了啊,你说吧,我都受着。”
卫东犹豫一下,有点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厂长你听说过……配……配阴婚吗?”
安然一愣,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石兰人讲究个“面子”,尤其是很多年纪一把也没老婆的,或者小小年纪夭折的,活着没媳妇儿,死了家里人也会想着给配一个,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死尸比活人“便宜”。
尤其是到了男多女少,人口流出非常严重的时候,这种陋习更加受到了很多农村老光棍的追捧。有的村子或者宗族甚至认为一旦家族里出现一个未婚的人(魂),整个家族的运势和风水都会受影响,有时甚至出现举全村之力给死了的老光棍小孩子配阴婚的事。
说封建余孽都不足以形容,毕竟这不是单纯的封建思想,而是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石兰省作为重男轻女大省,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存在这种陋习,四十年后甚至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任何一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觉着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嘛,张怡的儿子,据说就是死之前,她婆家一家子给找了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说是等死后就给配婚……张怡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想跑到那家人家里去,路上看见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把自己疯病给看好了。”卫东是又恶心,又有点不解。
安然却知道,这哪是什么看好了啊,估计是受刺激了,说不定以前的疯傻就不是真疯,只是自己逃避现实,不愿接受儿子死亡的一种方式,将自我内心封闭起来,混沌度日。忽然某一天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就戳破了她的蜗牛壳子,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安然说不上同情,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不打算再过问张怡的事。小野上午的语文考得还不错,出考场的时候小姑娘斗志昂扬,吃完爱心餐不算,还闹着要喝汽水,老宋惯她,给买了一瓶,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坏肚子,毕竟感冒还没彻底好。
“那户人家厂长也知道。”张卫东又幽幽的来了一句,“就是上次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刘雨花。”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答应给张怡儿子配阴婚的是刘雨花?”
“对。”
安然怔了怔,忽然想起严厉安说过,据刘雨花交代(诉苦),刘家人不把她当人看,一直非打即骂,还担心她早死,捞不到好处,把她早早的配了阴婚巴拉巴拉,反正就是她的犯罪都是情有可原。
当时安然以为是她为了脱罪瞎编的,此时一想,还真有可能。
为了钱,刘家人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以前觉着刘美芬坏,可刘美芬不能再作恶的时候,邪恶的事依然在发生。
如果刘雨花现在被这样迫害,那上辈子的小野是不是也……这样一算,小野受的磨难更多,她不弄死刘家人都不姓安了。
安然追出去,结果没追上张怡,她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走了。至此,安然更加坚信她前几年是通过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不然一个脱离现实社会多年的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熟练的乘坐交通工具?
更何况,她还能一个人找上刘家去,那没点真能耐安然是不信的。
所谓的受到刺激而清醒,估计也是遇到刘雨花跟她嘚瑟自己重生的事,给了她希望,以为只要还完罪孽下辈子就能再来一次,再跟她的儿子相见。
安然作为一个“享受”到重生“福利”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说如果真有来世,希望她能真的有个好归宿,改邪归正,小军也能健健康康的。
***
下午考的数学是小野的强项,一出考场就蹦跶过来,跳起来想要搂安然的脖子,“妈你就不问问我考得咋样?”
安然心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满分呗,要不是的话肯定就不是这个表情了。“行了,别骄傲啊,明天还有呢,晚上想吃啥?”
小野总是突发奇想,“涮羊肉可以吗?”
安然抬头看天,“三十度啊小妞,你能吃得下去?感冒也没好全乎,等几天吧。”
小野扁扁嘴,又去缠老宋,撒娇卖萌乞讨,就是要吃羊肉。平时几乎是有求必应的老宋,今天也破天荒的拒绝,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她又去求姥姥,姥姥也不敢答应啊,又被她磨得没办法,“然然你看孩子这么想吃,不如就……”
“妈你别上当,她就是故意撒娇的。”平时可不这样嗲声嗲气说话。
小丫头鬼灵精怪,学坏了。
老太太不赞成然然的话,更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啊,“那要不,姥姥给你烙羊肉馅儿饼吃,怎么样?”
小野一下就高兴了,搂着她故意说:“哎呀我就知道这世界上就姥姥最爱我,老宋和小安啊,就是嘴上不爱,心里也不爱,我就是个多余的哟……”
安然白她一眼,臭丫头,油嘴滑舌,阴阳怪气,长本事了,屁都不想给你吃。
但路过菜市场,她还是下去买了两斤瘦羊肉,半斤韭菜,一个洋葱,又去干料摊子上称了二两胡椒粉,羊肉馅儿饼这几样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把韭菜换成香菜的话会更香,只是老宋不爱吃香菜。
回家,母女俩聊着闲天,一个剁羊肉,一个切韭菜和洋葱,厨房还显得拥挤起来,面发好,把韭菜碎和洋葱碎跟羊肉拌一起,打俩鸡蛋,加上胡椒粉和盐巴,饼皮做好,一包,放锅边烙上。
小野中途跑进来好几次,就眼巴巴看着那馅饼一个个贴在锅边上,流口水啊。
这几天生病全吃清淡的,她能不馋吗?
饼子还没出锅,包文篮的电话又准时打来了,问妹妹考得怎么样,他们在家吃啥,有没有好好奖励妹妹。
小野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里拿着两块馅儿饼,吃得满嘴流油,“哥我们吃羊肉馅儿饼哟,表皮金黄焦香,馅儿又鲜又香,简直能让我吞下舌头,一口气吃了三个……”
文篮被她馋得直咽口水。
“哥你等一下,我去拿第四个哟。”
手刚伸过去,就被老宋把烙饼筐子端走了。
于是,电话粥就变成兄妹俩对父母的花式吐槽。
今年因为多家航空公司出问题,他们的课业一下繁重起来,已经结束地面教学,准备开始学习空中领航和航空气象、仪表程序,任务非常重,说是暑假只放一个礼拜,他不打算回来了,就等着妹妹去呢。
他跟其他人一样坚信,妹妹肯定能考上燕京大学数学系。
当然,未来的燕大数学系高材生现在还是只小病猫,因为不知道不忌嘴会不会导致发烧反复,这一夜,安然给她量了两次体温,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三个大人将她送进考场,这才各司其职,上班的上班,做饭的做饭。因为上次的火灾,有些棉花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使用化学染料处理之后倒是看不出来了,也不影响棉织物属性,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东风纺织厂的棉花是黑心棉,不保暖不说还有毒,一传十十传百,有几个本来快成的单子都给黄了。
下午,安然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去库房看看,成品已经有好几吨积压了,要是再卖不出去,一到书城的雨季,阴雨连绵,就会有霉变的风险。
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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