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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个小水池。不断有水贴着玻璃窗流下来,外面的景象就有些朦朦胧胧的了。在流水的缝隙中,柳依依看到池中浮着睡莲,花在夜里已经闭合。池的中心是一个丰乳的外国女人抱着孩子的雕像,在灯光下都静静的。池那端是一些孩子在草坪上嬉戏,父母们就坐在草地上闲谈。一个女孩挽着男朋友的胳膊走了过去,接着是一对相互搀扶着老人。马路上车来车往,照明灯在霓虹灯的映照中幻出多彩的光。马路那边是八一广场,一座巨大的华灯直耸上去,以男性的霸气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周围的高楼上各种灯光广告不停地跳动,以缤纷的色彩簇拥着那座华灯,像一群温顺的侍女。这是世界的实,又是世界的虚,人这一辈子,就徘徊在这虚实之间,宛若一个蝴蝶梦。这太平盛世的景象让柳依依感到悲哀,岁月如此平静地滑过去,而自己在这滑动中感受沧桑,像一朵曾经盛开的花。在这个年代,一个女人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女人,这是她的事业所在、寄托所在,可这几乎就是一个预设的败局。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可挽回地,也入了这个局了。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该独自坐在这里的。公司里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爱热闹的,却在客车远远开来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觉,找个借口离开了。事情很突兀,连自己也没想到,大家都会觉得奇怪,说不定同事这时正在麓山顶上议论自己呢。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别人心中怪异的人,她感到了恐惧。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戴了一副艳红镜框的茶镜,等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纯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边来。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说:“狗狗,姐姐给你东西吃。”小狗果然跑过来了,她抚着小狗说:“知道你最喜欢姐姐。”这时小丽就说:“柳大姐越来越年轻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这个词像一根骨头卡在喉咙里,而“姐姐”两个字也被意识到有了点装雏的意味。的确,到了自己这个年龄,还戴着艳红的茶镜,还扭身子表达着幅度那么大的肢体语言,是不合时宜了。别人不说,小丽大学刚毕业,说出来了。上次她还对自己说:“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让自己感伤了半天。也不怪她,只怪自己,谁叫自己不再年轻?在这个年代,你不年轻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厢有一点响动,是夏伟凯在买单。柳依依想喊服务员买单,又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犹豫了一下,那两人就从包厢边走过去了。她从门帘缝中看见他们转了弯,又犹豫了一下,中了电似的站起来,跟了上去。服务员追上来,柳依依把手里捏着的一百块钱递过去,还没等对方接着,就松了手,钱落在地上。服务员捡起来说,还要找钱。她头也不回说:“小费。”
那两人走得很慢,开始是手牵手十指环扣,后来女的就双手挽着男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上。灯光下柳依依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装着理头发用手把脸遮住。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样跟着算怎么回事?可还是抵抗不了跟踪的诱惑。十多年过去了,但她还是能从他的身影中看出当年的那个人来,太熟悉太熟悉了啊。那女孩说话越来越嗲,身子也扭得更厉害,还在说要去庐山的事。这姿态让柳依依又嫉恨又羡慕,那是她的权利,她有这种权利,她在行使自己的权利。因为有了这权利,她也就有了通向世界的一条便捷的路。那是自己曾经拥有过,也行使过的权利,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几次在心中设想着超越那两个人,然后装着不经意地一回头,看看到底是两张怎样的面孔,特别是想看看那个女孩,可就是没有勇气。最后终于超了过去,还是没敢回头,万一那一瞬间夏伟凯认出了自己怎么办?她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停下来,侧着脸,让他们又从身边过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夏伟凯穿着白衬衣的宽肩在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里恨自己没有勇气,怕什么?认出来又怎么样?为什么不自信?忽然,她在心中阴郁地笑了,恶意地、残酷地,笑了。一个女人,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岁月之后,还会有人听出你的声音,认出你的面孔?嘿,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吗?嘿嘿。柳依依在这残酷中感到了一种快意,像用刀划破了血管,让闷在里面的血喷了出来。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怀有恶意,更能给女人的自信以实质性打击。她想起那句话,“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好像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的,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生活中种种迹象都在确证这个事实。她不恨那个女孩,甚至有点同情她,她也会有那一天的,不会太久。她真想把这个事实告诉那个女孩,请她不要那么刻薄。如果女人都不宽容不同情女人,她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柳依依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手刚伸出去又改变了主意。她打了个电话,保姆苏姨告诉她,琴琴已经睡了,她没问丈夫回没回,不想要苏姨知道自己很在意这个。他现在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她真不敢往深处细想,想了心中就发痛,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上帝在男人那一边,没有办法。夏伟凯瞒着妻子,带着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学生有情有调地出来玩,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轻,要你漂亮,才有情绪,才愿付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上帝对女人太残忍。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与生活种种联系的线索都是不可靠的,不可靠,说断就断。最真实的,只有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了,可她又那么小。这种孤独感使她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敢往深处细想的事情。有这么多事情不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想,想了是傻,可不想也是傻,女人真是没法不傻。
夜已深了,影子在灯下长长短短。有人撞到了她的手臂,很疼,她一抬头,那人已经走过去了。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灯广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开张的,自己记忆中没有。她想着有谁需要到如此豪华的地方来洗浴,叹了口气。她一路看了过去,觉得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蚀力的,只有夜才能将城市的本质裸呈出来。那些霓虹灯招牌闪耀着,“热舞会所”“皇家足浴”“佳人夜总会”“梦幻休闲中心”,什么也没诉说,可又诉说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电视屏幕在播放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庆典,一会儿又打出了字幕:“热吻大赛,谁是麓城热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柳依依去掏钥匙,手触到了挎包里的那副艳红茶镜,摸了出来,挂在了路边的一棵樟树上。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茶镜在灯光下微微晃荡,泛出一点一点的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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