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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没错!”边上的捕快们跟着起哄,赶紧拿了个酒碗给陈头儿满上。陈巍松歪了歪嘴角,刚要伸手去拿,就给赵好拦住了。

陈巍松斜眼去看,只见赵好横着眼瞪他。陈巍松不禁好笑,伸手摸摸他脑门:“喂喂,赵兄,赵少爷,你放心,老头子我没那么容易被放倒,我心里有数。”

赵好登时气红了脸:“别叫我‘少爷’!”

可话是这么说,听了陈巍松那句“有数”,赵好垂下手,再没去拦那酒碗。陈巍松见状,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赵好气得青筋直爆,握紧了拳头,却始终没伸手打掉那只摸着自个儿脑袋的大掌。

“唉唉,好一个父慈子孝啊,”边上一老捕快大为感慨,“陈头儿,你可是真好命!我家亲儿对我都没小赵对你好!”

陈巍松咧嘴笑笑:“我哪有那个好命,有这么好的儿子?赵兄就是赵兄,不是我养的娃儿。”

赵好抬头望他,只见陈巍松咧开嘴笑出一口门牙来。不知怎的,听他那话、见那笑容,赵好不由心头火气,暗自捏紧了拳头:

从小到大,陈巍松从来不承认他是他的养子,不让他喊一声“爹”。当他年满十五岁之后,就连一声“阿叔”也都不让喊了。他尝试着去叫“师父”,却只被对方轻笑着摇头否决。到最后,他来了火气,就只唤声“老头儿”。

没想到这声“老头儿”却反而满了陈巍松的意。老头儿教他读书,教他练武,总是笑呵呵地喊他“赵兄”。

就在走神的片刻工夫,那边的陈巍松给灌下了半斤不止,正摆着手说“不划了不划了”。可那些老下属哪里这么容易放过他,几个人拦着扯着非撺掇着继续喝不可。回过神来的赵好见情况不对劲,赶紧上去“保驾”:

“喂喂!老头儿不能喝了!”赵好一把将醉得歪歪倒倒的人给扯到一边,然后端起陈巍松欠下的那碗酒:“我代他喝了这碗!”

说完,一仰脖子,昂首就是几大口。赵好将碗一扣,在捕快们的一片叫好声中,架起老头儿就往屋外走。

走在路上,老头儿步子直打拐。赵好看不下去,干脆那么一蹲,把老头儿背了起来。

“赵兄,我没事儿,还能走。”脖子边上,老头儿一口的酒气乱喷。

“走屁!”赵好没好气地瞪过去,“叫你别逞强!也不看自己快六十的人了,还当自个儿是年轻小伙子哪!”

“喂喂……”老头儿笑呵呵,“赵少爷,翅膀硬了会飞了,小时候没见你骂人骂这么利索呢。”

“别叫我少爷!”赵好气得一声吼,直冲老头儿耳边吼过去。

老头儿用手挖挖耳朵,“呵呵”地笑了两声,就开始拖着步子任自个儿被赵好拉着跑,迷迷糊糊地呼噜起来。

“头儿!陈头儿!”忽然身后急急匆匆地跑来一捕快,刚喊了一声觉得不对——捕头这不卸任换人了么——赶紧改了口:

“赵头儿,出案子了!”

赵好停下步子,挑眉:“怎么?”

“昨天大雨,把后山冲塌了一半儿,露了副骨头出来!”

背上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死者早就烂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经仵作鉴定,怕是死了约莫有三十年了。

衣物什么的早就烂得差不多,半点能识别身份的物件都没留下。只是在约莫六尺开外的泥地里,挖出了一个小拨浪鼓来。

刚上任就发现了陈年命案,赵好赵捕快新官上任三把火,立马着手调查起来。从三十五年前到二十五年来的卷宗给调了出来,凡事悬而未决的案件,皆一一与此尸核对。

好在长宁县是个小小县城,向来还算是太平。那十年之中的案子,多半早已解决,只除了两件:

一是在三十四年前,上京赶考的书生瞿夏,途经长宁县时,在县郊的破庙里,被人推入井中,活活饿死。

二是在三十年前,县中曾有一名妇人向官府报告,她的丈夫和年仅四岁的孩子,失踪三日未归。

赵好赵捕快瞪着卷宗发愣:这庄案子,他是认得的。那瞿夏瞿秀才,分明就是儿时曾跟随老头儿,在那破庙中见过一次的白面鬼!

原来,老头儿这么多年,每年七月半都要去见他,只因时至今日,他尚未捉到真凶,不能给瞿秀才一个交代。

这么一思忖,赵好暗暗捏紧拳头,誓要帮老头儿完成心愿,还当年那鬼叔叔一个公道!

至于第二个案子,想那白骨身边留有一只拨浪鼓,定是与孩子脱不了关系。赵好当下决定,先去寻那妇人问案。

说到做到,赵捕快风风火火前去问案。谁知那妇人寻不得丈夫与孩子,早已离开长宁县,改嫁他方去了。

扑了个空的赵捕快,回到衙门里仔细琢磨卷宗。想着想着。他忽然一拍大腿:自家老头儿不就是当年的捕快,有什么线索,直接问老头儿不就得了!

当下冲回家中,刚开口要和老头儿合计,就见老爷子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开:

“赵兄,我好歹教了你那么多年的推理办案,怎么脑袋瓜子这般的不好用?”

陈巍松伸手摸了摸赵好的脑门,然后,垂下手,向后退去几步,方才笑道:“笨娃儿,你便不会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看么?”

见赵好拧着眉毛开始思忖,老爷子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拿出烟杆“啪嗒啪嗒”抽了两口:

“赵兄,你看着那娃儿的岁数也该有些念想吧?”他将烟杆往门槛上敲了敲,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口白烟。

烟雾缭绕里,老爷子的面目看不真切:

“你爹是因我而死。你就是当年那个不满四岁的娃娃,是我给抱走的。”

三十三年前,当后来的老捕头还不过是个小菜鸟捕快的时候,刚刚进衙门的陈巍松,被老鸟前辈们丢下了个难题——

去查两年前的一桩命案:秀才瞿夏摔死枯井的命案。

那段日子,陈巍松只这一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天天在那破庙里转啊转地寻线索,却始终寻不得蛛丝马迹。想想也是,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就算是案发现场,还能留下点什么不成?

可那案子是陈巍松的头一份工作。愣头青的小子,还是没日没夜地天天查。终于到了那日——七月半。

干坐在井边发呆的陈巍松,思忖着思忖着,一不留神太阳就落了山。他刚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明儿个再来寻思。就在那时,一只煞白的手自井中探了出来。

人生的小二十年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怖的事件,陈巍松吓得从“天灵灵地灵灵”念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再念到“阿弥陀佛”,到最后腿一软,整个儿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只能冲着井口哆嗦个不停。

从井中冒出来的脸,一脸的戾气。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的表情,更让陈巍松腿肚子直打软,只能“你……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那时,就在那气氛极是诡异吓人之时,手脚并用爬出来的鬼,一个踉跄给井沿儿绊了一下,登时摔了个“嘴啃泥”。

原谅当时的陈巍松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气血方刚的小伙子,还不明白不能嘲笑他人的道理。见到片刻之前还是气势汹汹的鬼怪,此时此刻却四脚着地半点气势也无,陈巍松忍不住抽了嘴角,“噗”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脑袋瓜子忽然就清醒了。他壮着胆子开了口:“你是瞿夏吧?”

“嗯。”瞿夏慢吞吞地爬起身,用那双煞白的皮包骨头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理了理袍子,方才点头道:“在下瞿夏,字瑞之。”

看来还是只挺讲道理挺斯文的鬼。这么一思忖,陈巍松咧开僵硬的嘴角:

“那……那啥,我不是坏人。我是长宁县的捕快,是想来帮你调查案子,还你一个清白的。我……我是没想到能碰见你啦……”

说到这里,陈巍松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不过既然如此,那便更好!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我立刻将他捉拿归案!”

见对方是为自己伸冤结案的捕快,瞿夏拱手行礼:“多谢您相助,待我说明事态进过。我乃凤阳城人,上京赶考,路过贵县。因不识路,询问当地路人。谁知那人竟见财起意,为夺我身上的盘缠,将我诓至此庙,推入井中。”

陈巍松闻言点头,不禁将拳头捏得死紧:“当真可恶!你可知那恶人姓甚名谁?我必将之绳之以法!”

瞿夏摇首道:“我不知。但此人面目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若阁下能为我取来笔墨纸砚,我能绘出真凶之面目。”

陈巍松赶紧点头说好,飞也似的冲进城中,夜半敲开书斋铺子,问老板买了笔墨。刚要跑回去,却忽忆起那瞿夏骨瘦如柴——按老捕快所言,瞿夏摔入井中之时尚未亡命,乃是活活饿死的。

想到此处,陈巍松又敲开饭铺大门,让掌柜的连夜赶紧弄了馒头和几道小菜。然后,他提着食篮,冲回破庙。

破庙庭院之中,只见瞿夏一身煞白,埋首呆坐井沿。陈巍松登时心觉不忍:想那两年前案发之时,这瞿夏不过二十刚出头。十年寒窗苦读,却非但没能一展抱负,反而在此地命丧黄泉。含冤不说,就连死也死得凄惨,活生生地饿到死。这,该是何等的苦痛。

心中怜悯大过畏惧,再加上天生脑袋少根筋,陈巍松大大咧咧地上去拍了瞿夏的肩膀:“瞿兄,莫伤心难过。我定会为你寻得真凶!”

说着,陈巍松将笔墨和食篮递了过去。至于瞿夏,虽是满身哀愁和怨气,虽是书生意气,可原谅在一介饿死鬼面前,饭菜的吸引力大过天。瘦弱的书生,用那不带二两肉皮包骨头似的手,抓过馒头就啃。看得陈巍松一阵心惊,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背: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了。”

瞿夏感激地瞥来一眼,随即继续风卷残云。等他吃完整篮的馒头和小菜之时,东方也泛了鱼肚白。

一人一鬼登时傻了眼。

陈巍松干笑两声,扯了扯嘴角:“那……那啥,那图,你明年再画吧。我明年再来。”

“多谢。”瞿夏拱手作揖,随即手脚并用地往井里爬。

陈巍松看他磕磕绊绊,赶紧搭手帮了一把。就在瞿夏整个人进入井中、第一缕阳光就要探出头来的时候,陈巍松忽然想到,随口问了一句:

“明年我还带菜。对了,你要酒么?”

“不识杜康,不明李白。”——换而言之,一个字:要。

第二年的七月半,陈巍松当真带了酒菜,早早地就在井边等着。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一见瞿夏,陈巍松赶紧先将笔墨递了过去。瞿夏“唰唰”几笔,片刻的工夫就将凶犯的面目画好。

陈巍松赶紧将画收了。接下来,二人一边喝酒一边闲扯。扯起小捕快的工作,也扯到读书赶考时候的趣闻。扯着扯着,瞿夏突然没了声。见他神情暗淡,陈巍松也猜出了几分,赶紧拍了胸脯:

“瞿兄你莫担心,令堂我会代为照看。以后每年,我都来告知你老人家的近况。”

瞿夏起身,欲行大礼向陈巍松拜谢。陈巍松赶紧拦了:“既然喊一声‘瞿兄’,也便是兄弟一场,你客气什么?”

瞿夏当下抚掌笑道:“唤吾‘瑞之’便可。”

一来二去,两人竟趁夜拜了兄弟。举杯邀明月,把酒畅言。这一聊竟聊了整夜。天明之时,二人相约明年中元,再会。

那一年,陈巍松就着瞿夏所绘画像,不久便寻得真凶。可当他赶至犯人家中,却见那人家境贫寒。而当日谋害瞿夏所得的银两,皆用于不满两岁、体弱多病的幼子。

陈巍松没能将犯人抓回衙门。

第三年中元,陈巍松未将见过真凶之事告知瞿夏。瞿夏见时隔一年仍寻不得凶手,不免大怒。可怒过之后,更是悲上心头。

挚友枉死,一日不寻真凶,就一日不可自井中脱出,早入轮回。陈巍松看在眼里,亦是感伤非常。

之后,陈巍松忍不住找上凶犯,挑明此事。未想到那真凶竟畏罪自杀,当着陈巍松的面,跳下了山头,摔断了脖子。

案子原本可以就此了结。可不知怎的,陈巍松鬼迷了心窍一般,一想到破案之日,便是挚友归去地府重入轮回之日,陈巍松再三思忖之后,将真凶的尸体给埋在了山中。并将当日那不满四岁的娃娃,给抱了回去。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年年都是中元相见,把酒言欢,再配以一套“人海茫茫,尚未寻得”的谎言。

直到第七年,小家伙跟着过去。生怕瞿夏从小家伙的长相上看出什么,怕盛怒之下会伤及赵好。陈巍松赶紧挡住瞿夏的视线,将小家伙抱好,速速离去。之后吩咐小鬼,再不可跟去。

再然后,恍然之间,已过去三十多个年头。

再过不到半月,又是中元。

算算日子,这是第三十三年了,怕也是最后一年了。

听了陈巍松之言,赵好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老头儿从不让他喊一声“爹”,不让他喊一声“阿叔”,不让他喊一声“师父”;为何老头儿会给他起单名一个“好”字,“好人”的“好”。

老头儿,这个老头儿……

赵好捏紧了拳头,却始终提不起劲儿,不能如愿将拳头砸在陈巍松的脸上。

迷迷蒙蒙的烟雾之中,如今的年轻捕头儿,却只如当年的小鬼一般,狠狠地转身奔走,只撂下一句:

“蠢老头儿!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老爷子哈了口烟,没有去拦。吞云吐雾的同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赵好没有再回那个家,只是偶尔会远远地望望。

就见老头儿趁着天好,把他常睡的凉席擦了洗了拿出屋去晒,就好像他还在那里一样。

赵好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大风大雨睡不着的他,听不见老头儿的呼噜声,吓得睡不着忍不住一咕噜爬起来,“阿叔、阿叔”地叫唤着跑下地去,被那老家伙抱了个满怀。

热烘烘的胸膛,收紧的手臂,那个容许他把鼻涕蹭在他身上的老头儿,那个坐在床沿帮他擦着脏脚丫的老头儿……

赵好默默地望着,望着老头儿坐在门槛上,抽完一袋烟,见没了日头,又把凉席收回了屋里。

赵好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名“黑蛋”的笨娃儿,只会偷偷摸摸地望着阿叔的背影。

转眼间,又是七月半了。

那一夜,月盘子正挂在天上,照得小路一片银霜,亮堂堂的。老头儿拎着酒拎着菜,摇摇晃晃地往破庙那儿走。赵好在后头,偷偷地跟着,一如当年。

进了破庙里,老头儿照例帮衬着把瞿夏拉出了井。然后,老头儿照例损了友人两句,瞿夏照例回击互损。再然后,老头儿照例拍开了酒坛的封泥,任由酒香弥散在整个废庭院当中。

瞿夏大喜道:“藏了三十年的状元红!”

“错,是三十一年,”老头儿笑呵呵地给挚友斟了一杯,“哈,还记得我问你喝不喝酒么?就是咱们见面的第二年,我亲手埋的。”

“……”瞿夏忽然不做声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友人,半晌之后才道,“你有事?”

“哈哈,不愧是瑞之!我刚厥厥屁股,你就知道我要放什么屁!”老头儿大笑道,“那啥,我也一把岁数了,还不知道撑不撑得过明年。不如早早起了它,咱们喝个痛快!”

赵好从未曾意识到,自家的老爷子,竟也是开始数着日子过的人了。他忍不住偷偷去看,想去瞧老爷子说这句话的表情:

只见月光撒在老头子的身上,染白了鬓角。而那瞿夏,仍是当年的书生模样。

一个经历世事年近六旬的老人,和一个永远定格在二十出头的青年,不知哪个更可叹些。

“瑞之,”只听老头儿忽道,“你的案子,破了。”

瞿夏呆望着他:三十五年前,他惨死此地。时至今日,友人却告诉他,案子破了?

老头儿昂首灌下一口酒,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早破了。三十年前,凶手就死了。畏罪自杀,自个儿跳土坡摔死的。”

“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老头儿望着友人,咧了咧嘴角:“难得遇见你这臭气相投的酒友,怎愿放你早登极乐?那可不闷煞我了?”

“……”瞿夏良久无言,只是狠狠瞪着友人发愣。

赵好看那瞿夏满面的戾气,不禁暗暗心惊。正思忖着该不该冲上去将自家发疯的老爷子给扯回来,忽见那瞿夏竟大笑道:

“喂,陈兄,这许多年来的中元相会,你当我只为了听那畜生是死是活么?”

老头儿歪了嘴角,将手中的酒坛抛了过去。瞿夏伸手接过,却放在一边:“不喝了。你还是封上罢,十年后再饮。”

“哈,瑞之,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能耐了,”老头儿大笑道,“十年之后,我就快七十了啊!还有没有命在,都是个问题!你就不怕喝不上这好酒?”

“不怕。”瞿夏淡淡笑道。

“可是,我怕,”老头儿忽然敛了笑容,沉声道,“我欠了自家小鬼一条命。他父亲的尸首再现,便是老天明摆着要收我偿命了。”

“干你何事?”瞿夏朗声道,“朗朗乾坤,一报还一报。他爹之死,合该偿还我这一桩罪业!”

老头儿摊手笑道:“可我坑蒙拐骗,逼死他生父,将他带离生母,瞒了他三十多年,这又何尝不是一桩罪业?”

“……”瞿夏闻之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忽笑道,“也罢。那便就此了解,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咳!”老头儿摸摸鼻子笑道,“只要你不嫌愚兄啰嗦。”

“哈,我又不是第一次听你啰嗦!”

两人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牛饮,喝着喝着喝高了,老头儿就开始闲扯:“哈,憋死我了!憋了我三十多年,我都没跟你提过我家小鬼。瑞之,我告儿你,那笨娃儿,啧啧,可缺心眼了……”

瞿夏大笑道:“若真是个缺心眼的笨娃儿,你能说着说着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你闷了三十多年不提他,还不是怕我报仇之心不灭,拿小鬼报复?要不当年你能把小鬼挡了个严实,生怕我瞧见他的长相?”

赵好闻之,默默地蹲在墙角。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似是仍清晰可见:老头儿将他小心翼翼地用蓑衣裹好,抱在怀里,不让瞿夏看见……

坑蒙拐骗,那个蠢老头儿,这许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坑的是他杀人偿命的爹,拐的是他这个养了三十多年的娃儿,骗的是误成挚友年年相会的鬼书生瞿夏……

蒙的,怕是老头儿自个儿罢。

老头儿为逼死他爹自责了大半辈子,养了他这个终有一天会跟他翻脸说不准还要索命的娃儿,会那个说不定会因为被骗一事作祟伤人的鬼朋友……那个蠢老头儿,真是蠢到家了!

想着想着,赵好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拼酒的声音,闲扯的声音,渐渐远去。等赵好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那两位笑着道别:

“明年?”

“哈,怕是用不着那么久了。”

“好。我等你。”

赵好蹲在墙角静静地等,静静地等自家老爷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庭院——这样,他就能大骂他一声“蠢老头儿”,然后背着喝醉的老家伙回家。

可赵好等了很久,还是没能等到老头儿走出来。等到他耐不住伸头去看,就见那老家伙歪倒在井边,“啪嗒”着嘴。

赵好面色不善地走过去,停老头儿的面前,蹲下。

老头儿眯瞪着小眼睛,歪了歪嘴角,忽然伸手拽了他的衣角:

“喂,赵兄,赵少爷。”

“干嘛?”

“叫声‘阿叔’。”

“蠢老头儿,是你自个儿叫我不许喊你‘阿叔’的。”

赵好回过头去瞪他,却见那人歪在井边,笑呵呵地阖了眼。

赵好心里一抽,伸出指头探在老头儿的鼻孔下。

没声息。

赵好一头扎在老家伙的怀里,“阿叔、阿叔”地叫个不停,就好像当年那个听不见阿叔的呼噜声就睡不着觉的小黑蛋。

东方第一抹阳光打在老头儿的脸上,映亮了那眼角的笑纹,和那花白的鬓角。

天亮了。

番外《坑蒙拐骗七月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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