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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不大不小,偏生的棱角硬厉令人心烦的石子正正巧巧挡在马车前进的方向上,于是一阵不算激烈但足以将人震醒的磕碰后,它又成功扰动了一个人的清梦,好在王凡十几年的孔孟礼法之道不是白修的,即使从睡梦中惊醒,也只是捂头闭眼微叹作无奈状,反倒是厢外昏昏沉沉驾车的杨暾被这一颠弄出了火气,随口对着因曦光未及所以仍旧黢黑一片的天空恶狠狠地骂了句娘。

王凡换了下姿势,使得自己的脑袋能以一个更舒适的角度靠在厢壁上,看着一直被深黑浸染的帘幕有几点线缝接处透出丝缕光芒,他发觉已然是破晓之时,不由有些心疼车前那匹劳累了大半夜的老马,而细细回想之下,又难免喟叹这段日子的妙异。

那日茶铺前青雨中的一战,最终是以杨暾一人的完胜落下帷幕:七名尚令中,丑、寅、午、未这四人被他那道融合林氏奔雷一剑与苗疆灰残叶拂的剑招阵斩,当场毙命,而剩下的三人中,戌何右臂残疾武功已废,巳字位邹汝月双腕筋脉齐断,平生再难施展“抚穴指禅”的功夫,只有子陈,一如既往地望风而逃,杨暾只来及在他肩处贯穿一道剑意后便见那一身灰袍凭风而落,袍下人再不见半点踪影,真真是将遁逃的功夫练到了极致。

“落木听雨晔无声”,这招似乎是叫这么个名字?王凡摇头笑笑,对于杨暾这种明显是在附庸风雅的行为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作为一个教书夫子而忍不住露出一个弧度与角度都拿捏完美的深意满满的微笑,然而想起杨暾说过他的杀招共有四式,他难免产生些许不妙的猜忖:

“杨先生……莫非是想一剑一句诗?”

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点油腻尴尬的想法一扫而空后,王凡又开始有些不免担心起厢外正赶车汉子的身体。虽说那招……“落木听雨晔无声”,是杨暾为数不多的杀手锏之一,但那七人毕竟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即使被他瞬间展现的强大武力与暴起毙杀二人重伤一人的事实所震慑,剩余的几个不良人高层,除过已然准备遁逃的子陈外,仍展示出了堪称恐怖的反击能力,尤其是邹汝月的抚穴指禅,她以被控制的那两条大汉为掩护,硬是逼的杨暾数道剑意在半途中辗转难发,即使最后他觅着破绽挑掉了邹汝月打在那二人穴道上的几枚钢钉后成功断了她的筋脉,却也被对方瞅准机会在他左小臂处埋了一钉。

虽说杨暾眼疾手快当即便将其挑了出来,但邹汝月此击却一改先前的操纵之术,沿着此钉灌注大量真气,只一瞬间便伤损了杨暾左臂经脉肌肤,她也借此机会远遁而去。

自驾上这辆不良人“送”来的黄花梨木马车算起,他们沿着官道已行了四日有余,然而邹汝月最后拼尽力的那一击实在太过阴狠霸道,被大量真气侵伐震损的经脉骨肉竟是至今未能痊愈。虽说杨暾是练的右手剑,可一臂受伤终归是对他的行动有所影响,因而自从坐上车起这四日,他们只短短停歇过两次而已,而剩余的时间他几乎都坐在厢外驾车,终于通过压榨那匹可怜老马体内为数不多的气力将原先还有十数日的路程缩短大半,约莫至今日晌午时分便可到达渡口,结束这趟险象环生的旅程的前半段……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阻滞。

“‘不良人七煞截道,鹿钟剑杨暾反杀’,啧啧啧,看来我是也有些诗情画意在身上的嘛,哪天混不下去了,找个地儿沿街摆个说书摊子似乎也不是没可能嘞。或者到时候,王小先生,我给你讲讲这些年我的闯荡生涯,你动动笔墨写个话本出来,咱们边卖话本边说书,这白花花的银子可不得往咱俩兜里流个爽呐!”

王凡苦笑,缓声说道:

“杨兄不要说笑了,此去长安,自踏上路途起你我二人便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天字第一号谋逆反贼,就算不会明面上追缉,难不成还能让咱们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么?说来,我这日后的教书夫子,怕也是当不上了,还得多多仰仗杨兄你呢。”

厢外笑声想起,眼看着就要到达渡口直入长安,杨暾心情极好,紧了紧右手执握的缰绳,朗声道:

“哈,理当如此!既是我将王小先生拖入这浑水中的,自然也要对此事负责。放心,就算此次我杨暾无缘,坐不上那个武林盟主的位子,不过护一个人,吃一口饭的事,却也还不至于失约。”

杨暾悄悄试着抓握一下左手,却发觉仍是难以用上气力,暗自叹一口气,伸到腰后取下酒壶喝一大口,喉头一涌石冻春的清冽中有一股槐叶的淡香,引得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说起人来……那个蜀山大弟子不是说我们这一路上还要遭受至少两次追杀吗?除过这一次,应该还有一次快来了吧。”

“嗯,确实如此。青遥道长说下一次劫难后他便会回来,若能有他这样的仙门弟子相助,想来即使再有几重追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嘿嘿,那是自然,蜀山大弟子来帮忙的话,恐怕皇帝老儿就算是把御前的千牛卫派来,都难撼其锋芒啊。嗯,既然如此,我可也得加把劲儿,利落地把下一个找来的小家伙剁了才好。”

东天曦光渐盛,霅煜盖野,愈发明亮密集的光束透入车内,汇成一片氤氲淡彩,不止从视觉上彻底唤醒了本还有些朦胧的王凡,体表渐渐温暖,车轮声、鸟鸣声、风声等等喧嚣也明快许多,他甚至感觉连嗅入的气味都有了些令人愉悦的变化,脑中最后一点混沌消失不见,而代以完的清明。因此,在那阵早已响起的悠远钟声渐趋微弱时,王凡才刚刚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是了净寺,离这儿不远。武周时期佛门兴盛,长安附近建了不知道多少寺庙古刹,后来安史一乱,庙宇毁了不少,各家各宗的佛门弟子没地方去,结果发现在这儿还难得留了一座庙,于是大半逃难的和尚都迁了进去,那儿也就成了个百家道场一直留到现在,在这附近也算有点名气了……这个声么,应该是了净寺的晨钟,响了许久了,不过咱俩似乎刚刚才发现嘞。”

杨暾似也是在某束晨曦的感应下方才完清醒,瞥了一眼钟声来处那一点几乎完融在墨色中的寺影,又饮一口酒,惬意地将身子向后靠靠,漫无目的说起了话:

“寺里面敲晨钟,一般从卯时敲起,数有三、七、十八、三十六、一百零八响之分,敲到现在还没停,想来是一百零八的敲法,而此法敲钟又有专门的《晨钟谒》相配,有一响一谒的规矩。当年我闯荡江湖,有段时间为了学点佛家内功进过寺院住了一阵,现在还能约莫背出几句谒文呢,唔,让我想想……”

王凡微笑着没有说话,一阵晨风拂过,整个车厢忽而溢满一股怡人心脾的莲子清香,他掀帘左望,原是道路旁竟有一大片不知是人工种植还是自然长成的荷花池,此刻晨光大盛,正是“荷绽莲子吐,风过清波递”之时。于是自此起,悠远古朴安人心魄的佛钟声、驾车汉子慢吟长诵的谒文声与清气波荡素雅翩舞的莲香荷色在某刻沾惹上同一种奇妙而不可见的韵律,仿佛成了一种接引天光生机于此地的仪式,缓慢安宁意蕴翛然,似乎不是透过感官去接触感知,而是从心底某处灵根内,自发漾起舒心静气的圈纹。

“南无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

钟响。荷垂。

“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钟响。荷垂。

“南无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钟响。荷垂。

……

钟声起,莲香起,禅意起,佛光起。

随后,杀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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