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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此一个似是将老人外表套在狠毒青壮的骨子上的无比诡异寒谲的人,此时右手却不知攥着卷什么文书,力劲之大已然可见几分裂痕生出,随着他拳头的颤抖愈衍愈深。

“……定夺?如今我要怎么定夺?!杨暾啊杨暾,你好本事!跟你那个老不死的混蛋祖父一样有本事!本座——”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李大人?我送给你这堂堂不良帅的礼物,可还喜欢?”

正当这位平素阴狠冷静异常的不良帅如今不知为何愤恨至极,破口低声怒骂时,忽闻一阵爽朗笑声自江面上传来,与此同时,突然有一道破空声爆起,只见夜色帷幕之中,一件看不清模样轮廓物事直直向着椅上端坐的李真掠了过来,飞撞于其面门当中!

不待周围警戒的众人有反应,物件便已然临于李真双眉前数寸之距,但他这个不良帅也不是平白无故坐上去的,只见衣袖袍影一闪,左手便已牢牢抓住那袭来的暗器——缘是一只酒杯!然而甫一相接,李真便猛觉那杯上埋着一股暗劲要往他的臂膀里钻,心下一惊,右肘一撑椅背,左臂一收一伸,手掌翻转换动,这才把这暗劲送了出去。

“这是……我不良人独家的劈骨风?呵,杨小子厉害啊,看来你不仅杀了我那些没用的属下,还能在对战中一窥武艺进境,得此裨益,得好好谢谢本座吧?”

只见江水奔流,一叶扁舟自杳冥难见处缓缓渡出,船上二人并立,许观腰后的刀已经解了下来,此时握持于手中,抱臂淡观码头诸人;杨暾的鹿钟剑却仍是闭于鞘中,他本人双手叉腰而站,眉间尽是戏谑嘲弄神色,而一见岸上李真面目,他不由得恍神一刹,眉头微蹙,但嘴上仍是不饶人分毫:

“哟,李大人,您这怎么弄的?我可记着您最多不过是知命之岁,这如今怎的须发都白成这样了?脸上也是皱纹颇生、寿斑难掩哪,呵,莫不是您这作恶多端日行不善,终于是遭了天谴,寿数无多了?”

“杨小子,不必用话激我,这不过是本座为了擒杀你所练的一点功夫罢了,与你冷嘲热讽相反,本座倒是要好好夸赞你一番,我麾下仅存的那些尚令派出去,结果反而被你给一口吃了个精光,费尽心血才让堂堂千里书剑欠下我的情义一朝用在你身上,你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手上功夫如何且不论,这苟且守身、偷安保命的法子,倒是练得炉火纯青,跟你那位祖父可是如出一辙呢!”

此言一出,杨暾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杀意萦动如剑锋逼人,但他仍未急着出手,而是阴沉一笑,反讥道:

“承蒙李大人挂念在下祖父,您对我那些武林前辈叔叔伯伯的恩义,在下也是一日不敢忘,之前听说您在这摆好了阵势迎接,在下也就多找了点朋友,本想着今夜就向您还了这份情,没成想这一来——啧啧啧,怎么才这十几号人呐?就算只有你们不良人出动,也不该就这点人手吧?这不是显着我们人多欺负人少吗?”

话音一落,许观便应和似地拍了拍手,一瞬间,彷如清风过幽谷出而成飓,石栎滚深山落则携洪,如此轻微的两声在此时却成了诸般巨响的领音,四野上下,无数刀剑出鞘声、火折起燃声、踩砖踏木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涌入此片先前一刹还寂寥如坟的原野之中,然而这些声响虽不甚整齐划一,但因独独少了说话言语声,因而寂静渗人感虽然淡了些,然取而代之的是压抑无比的肃杀与冷漠。

近二百多道人影一同出现在码头四周,而江面上也忽的多了数艘船艇,船首处都站立着两三个赤膊按刀的壮汉,而与之相对的那不过十数个不良人如同沙尘入海河、雪屑飞烈火,对比之下显得渺小不堪,仿佛瞬间便会被撕碎吞没。然而面此威势,虽说大多数不良人都已紧张地抽刀对峙,但却不见不良帅与身旁没于黑影中的一人有何动作,李真端坐椅上,面色微白,但眸中却只有愤怒不甘在熊熊燃烧,以及一点几成飞灰的疑惑:

“关于这事,本座还真是想请教你:自从我知道了那几个废物失败后,就迅速请奏陛下,希望能拨南北衙的部队助本座阻拦绞杀你这叛逆,固然,臣下手掌兵权,即使不多,对君上而言亦非善端,就算是身为不良帅的本座,也是连上了数日的奏疏阐明其间利弊,这才得蒙皇恩,可率南衙金吾卫与北衙羽林军共一百七十人,连同我麾下不良人共二百零七人,绰绰有余。”

说到此处,李真不由得向身后草簇中瞥去,就在不久前,那里还曾埋伏着那些禁军精锐,他们所执的那些寒利逼人的箭矢仿佛还有余光闪动,可一眨眼,却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处罢了。

“天子所器,连北衙嫡属禁军都派给本座,本是应该在此处彻底截杀你……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最后几个字,是李真咬牙切齿从喉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嗤”的一声轻响,他手中握着的那卷纸彻底撕裂,断为两截,各自垂下。杨暾微微一笑,冷冷道:

“怎么,就允许您这不良帅整日摆弄天下算计人心,就不许我杨某动用点儿心思人脉,平平这前路难关?”

此言一出,且不论李真脸上如何风云变幻,许观先是面上一凛,瞅向身旁杨暾如春风拂面的自得之态,心下不由犯起了嘀咕:能平息此事、让皇上收回那些军队的人脉,至少也要是个能在宫闱大内中能跟皇上说上话的人,而且此人还必须能得到他极大程度的信任,能在如此深夜敲开宫门说服皇上,才有可能促成此事。

可弘农杨氏按说在安史之后便彻底没落,莫说能在官场上走到那般高位,实际上族中根本就没有一人再能登入朝廷,这所谓的人脉助力,确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此时,杨暾瞟了一眼李真手中紧攥的文书,冷笑道:

“如若在下没猜错,李大人手中那个,应当是陛下的密诏吧?想来是在不久之前,刚刚送到李大人手中,令您鸣金收兵,把这不良人以及南北衙军部带回京城中去,不可轻举妄动,可对?”

“你,你究竟是如何——”

“别急,今儿个我料你也是逃不出去,而且也没想逃,这剩下的十来位,应该是与你关系最密的亲卫吧?遣散了大部分不良人与部南北衙军,只留下你们抗旨不尊,看来是打算就在此处一了百了,那我也让你做个糊涂鬼,知道知道这算计了一辈子阴诡风云的长安黑夜势力大人物,到底是怎么犯在我这个江湖莽夫手里的:我弘农杨氏一族,当年自马嵬坡祸端始,被几近杀光,直到广德二年后,随着祖父的回归才终止了这件血事,族人十不存一,更是无一人可入朝堂,算得上是命数已尽,再无复兴可能……所以这些年来,即使是最为警觉的身为不良人的你们,也已经渐渐将目光从其上移开,认定我杨氏再无翻身可能。但恰恰就是你们的放松,才让我祖父逮到了这个机会!”

闻言,李真眉头一皱,闭眼自嘲道:

“哦?难不成是当年的余孽,竟然混进宫中成了大官?呵,那还真是我们自作自受,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不错,当年开元年间,天下太平之时,玄宗皇帝膝下一女万春公主,于天宝十三载,年近花信之时下嫁于宰相杨国忠幼子、鸿胪卿杨昢,之后安史之乱爆发,二人失散,杨昢与百余位皇亲国戚于长安崇仁坊被安禄山屠杀,两人因此阴阳永隔。大乱平息之后,万春公主独守空房,因着与我们杨氏有关系的缘故,一直不受皇室待见,只有杨昢的一位堂叔,曾经娶过太华公主的杨锜时常探望,二人皆被朝廷弃之如敝履,因而同病相怜,至万春公主三十有四之年改嫁于杨锜,五年之后,万春公主病逝。”

杨暾拿起身旁酒盏直接对嘴喝了一盅,大袖一擦,继续道:

“以上种种,皆是青史有载,你们也定然清楚,可有一件秘辛,莫说尔等,就连我,都是几年前才从祖父书信中所知:当年万春公主与杨锜,有一子尚存于世,而且生下来不长时间便改换名姓,送去了别家抚养,只因为其前程所考,万不可以杨氏为姓。改换身份后此子成人参加科举,幸得皇榜高中,入朝廷以来亦是青云扶摇,坐上了极高的官位,直到几年前祖父找到他与之阐明原委并列出实证,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听到此处,李真脸色愈发阴沉暗淡下去,皓首影下,不见其眉目拧折至何地步。

“至于此人究竟是谁,官至何职,我也一概不知,祖父信中只说此人在皇帝心中极为重要,足以影响那九五之尊的权衡判断,并告知了我联系他的办法。因而在此次出行之前,我特地请他多多注意你们不良人的行动,并在适当时机做些动静出来,而今看来嘛……他确实是能耐不小啊。”

闻言罢,李真沉默良久,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任由那裂成两半的文书扑于地上,抬头间尽是苍凉苦色,望向天空皎皎明月,不由得无奈感怀喃喃道:

“……原来如此。命啊,都是命!又是杨玄珪,又是他……好一步闲棋,好一步暗棋!我千防万防,结果还是败在了那老家伙手上……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报应吗?我杀了那老不死的那些同僚手足,结果他不知多久之前下的这一手,如今竟是这么轻松便能置我于死地,本座还真是,输到什么都不剩了……”

“轻松?或许吧,但我倒是觉得,若是大人你能多多体察上意,或许也落不得如今这个身死道消的境地。”

“我既已是败家输者,你又何必再逞口舌之利?”

杨暾眉毛一挑,斜挑远月,呵呵笑道:

“口舌之利?恰恰相反,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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