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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那是五岳四渎吧?”
抱着那幅画卷的沈游颤了一下,不知是人,还是画?
“五岳者,南北寿玄,西东华岱,外方中坐,上映天之五星,下镇地之五方,分支六合,峰摩碧落;四渎者,江、河、淮、济也,发源注海,通垢冲浊,养物殖谷,安民利国,为社稷之命端、四野之生机。五岳四渎,堪称是天下万观之中最为神圣壮阔的山水之景,古籍有载,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可见其为重中之重。”
赵青遥轻轻咳了一声,不由得觉得有些奇妙:这是他第一次因澄明剑心被破后与人对剑,而又衷心为对手高超技艺所感因而脱口而出进行评价,与之前一直保持只求胜道而出剑的状态不同,这种涉身体会对手的剑意运转、剑气纵横……新奇,而且似乎隐约有些明悟进境的感受:
“以终南辋川山水图为引,竟能牵动整个五岳四渎的意境为剑气,附加鸟兽齐鸣生灵共欢之活意,确实威力惊人沛莫能御,即使在蜀山的意剑一脉中,这也算是极上乘的武学造诣了……还请沈公子莫要误会,青遥不过是沾了天分异于常人的光而已,得以修习可窥大道本真、造化内元之法,因而对于这类运转外景他物,乘势借气以攻伐杀伤的功夫恰是最为克制,因而并非您学艺不精,只是气运使然、青遥侥幸罢了。”
“……气运吗?”
沈游眸中沮丧的神色并未退去多少,但总也缓和了一些,不再有那么极端的悲色。此时他抱着画卷盘腿坐于崖上,疲倦缓慢地眨着眼看向那缕不近不远的青色,面上无奈之色渐去,而代以不那么浓烈的遗憾,仿若一个刚过幼学之年,对这人世间道理将懂未懂的小童,虽有不甘,却也不再如孩提时代那般为此吵闹不停,而这样的神态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尤其是一个因为长年奔波而显得格外沧桑的男人,这二者之间微妙的违和感,为沈游莫名其妙平添了几分可爱。
长长叹出一口气,沈游盯向那围绕在赵青遥身前的十二把形状不一的剑器,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道:
“也罢,至少沈某这五岳四渎剑不是白白浪费气力,这些年的闯荡苦修也并非笑话,能让一位蜀山弟子眼前一亮加以评述,沈某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那么,轮到阁下了,没猜错的话,那十二柄剑便是您的手段吧?”
“不错,沈公子既已力运出一剑,青遥不敢不竭诚以应,只是与您这掌握山水、天象为兵的神妙剑意不同,在下要出的这一剑无法引动那么隆重的异象,因而可能看上去过分平常无奇,但绝对是青遥力释为所铸,不会有所留手,还望沈公子勿要认为青遥没有认真对待此事。”
沈游微微一愣,随即有些尴尬无奈,小声嘟囔道:
“其实您也不必那么认真的……”
可惜,相距甚远,赵青遥甚至连沈游的嘴唇翻动都未看见,而且只怕是看到了,也会认为是说了一句“请指教”之类的话语,想来会攻得更为起劲。只见赵青遥右手中食二指虚凝立于唇前,周身环绕的那十二柄飞剑从各个方向如陷入漩涡一般逐渐聚拢,其上有各色气息如沸腾一般于剑锋处点点泛滥,又如火焰般于半空中流彩四散,而其中却又包含着某种极为锐意的锋芒,绚烂而难以亲近。
“之前青遥守于澄明剑心时,似乎听见王先生说您是当朝国子监御外学士统,精通儒门圣学,却不知您对我道门理论,可有研究?”
正沉迷于那些缈缈剑光的沈游一愣,皱眉思量片刻后回道:
“沈某不才,对当今各类道门派别的信奉供养、科仪术咒之类的典籍内容并没有太多了解,不过若说是先秦道家的清净自然、抱朴守一之理,倒还有些许涉猎:如道祖老子所著《道德经》,沈某也曾翻阅一二,虽说于我儒门所立有所分歧,不过诸如‘大方无隅,大器免成’、‘企者不立,跨者不行’等的理念确实博大开阔,自有千秋,沈某素来敬佩,心中亦有所往。”
“如此,倒是巧了。青遥要给沈公子献丑的,乃是我蜀山镇派功法——十二建言剑,其剑道理念、剑气真意,均取自道祖经书之中的一章,而您刚刚恰巧道出了其中一句……”
说话间,赵青遥手势变换,结了一个意桥,双目猛睁,眸中流彩闪烁,精光渐显,在这气息萦动的覆拢之下,他的瞳中黑白二色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似乎隐约消遁了彼此之间的泾渭分明而慢慢融合汇纳为一,恰似……代表天机造化的阴阳二气!
随着赵青遥真气渐灼,那些不断旋转合拢的飞剑上,腾起的焰光不再只是那么简单地流转,而是开始遵循起某种不可见的规则,每把剑的剑光开始依次沸热,如夜空中不时一闪而过的流星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燃烧至最为明亮的程度,而后转瞬即逝暗淡下去。
然而那些气意渐息的剑并非在闪烁过后便落入死气沉沉的境地,而是如藏精于内、返璞归真般,将那一刹的色彩凝练于锋芒之上,淡淡泛出的刃光仿佛镌刻一般,永不再褪!而那些飞剑依次闪烁的顺序,所按部就班遵守的规则……正于赵青遥口中一句句缓慢念诵而出: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沈游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确实如赵青遥所说,他如今生发指使的那十二建言剑,确实更为接近万物本质大道元真,因而如今看上去,只有那些剑身上的异象堪为称道,但就刚刚,甚至连瞬间都算不上的一闪而过的某些感触,却让沈游脑后惊出一头冷汗……
如果一次只是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那么两次三次呢?他可以确定,赵青遥口中的十二建言剑不会引发太大的天象变幻,单纯只是因为运剑时他的一身精力部放在剑意上所以忽视了他物的原因,因为如果他切实体会过那些异象哪怕只有一种,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念诵真经的第一个刹那,本来虽是深夜但还有点点星光月华相伴、屡屡渔家船火远缀因而不甚黑暗的夜色,却在那时仿佛被一双无形而有质的大手五指合拢所扣住一般,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那一刹那的完的黑暗,那些本来可以反射光芒,在眼眸中构建形体的物质,似乎都瞬间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本身一般变得未知而不可触碰、更无法观察!
不过那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太短,因而沈游并未太过在意,但在其后,他又经历了瞬间的无序混沌、瞬间的万物残缺、瞬间的音声绝……甚至有几柄剑光闪烁时,沈游忽感自己的心境都受到了莫大的影响,退感大增、怠意突起等等一瞬间的情绪神思的变化……死死盯着那些终于部鼎沸燃烧过一遍的剑器,沈游面容苦涩,心中暗道:
“怎么说呢……这的确不算是太过隆重的异象,毕竟谁敢用区区这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些从大道根本上掌握鸿蒙,造化天地所带来的感受呢……”
十二建言剑,剑意均已大成而蓄势待发,然而却不见赵青遥有停手的意思,他缓缓放下手指,稳固体内灼烫真气精魄,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空中那十二柄旋飞的长剑,默然片刻后,说道:
“十二建言剑,剑势剑意已成,其实按理说要应这一剑之约,青遥只要凝通真气于这十二剑中最得心应手的一式之上便可,但……青遥愚钝,修行多年,这十二式却俱是平平无奇,无一剑格外出众,若是随意撷一剑以用,实在辜负沈公子美意。还请稍等片刻,待青遥突破桎梏化繁为简,纳万道为至一后,这一剑,定不负沈公子此约!”
“呃,倒真不用如此认真……”
沈游慌忙劝阻道,却只看见赵青遥眉关猛锁,双手结式,眸中瞳色彻底消失不见,被乍然充盈于上的利光所覆,爆发出极为凛人的寒意,扰得风云突变,衣衫狂卷,而上空凝动的十二柄长剑亦是猛烈颤抖起来,随即急速飞动,骤然间卷起一涡烈风狂啸!
那些剑器愈转愈快,渐渐化作流光彻底融入风卷之中,而其上所蕴含的不同剑意也开始压缩凝聚,庞然的气息直冲青穹,如一道烟柱连通天地,浩意喷薄,横绝千里!此时,忽听得风眼正中传来一声低吟,简单的四个字霎时间势不可挡地响彻云霄!
“道隐——无名。”
言落而法生。
一时间,狂风骤歇,飞剑俱碎,唯见正中,一道缥缈透明、几不可见的气息,如某人衣衫绽裂后开破的一缕丝线,晃晃悠悠,翩然轻落于指尖,而后又随着那手指主人轻柔的一次掸灰般的挥动,就那般轻飘飘地游向对岸。
纤柔近无,毫不起眼,这是每一个身在局外的人,若是看清那点与空气别无二致的剑气后,一定会发出的评价。然而,在被剑意锁定的沈游看来,那点气息像是一粒极为神妙的天工所成的晶体——
从中可以竟窥见大道寰宇。
先前接连而至的感觉随着那点丝缕的接近部涌了过来,黑暗而混沌、比死亡更甚的宁寂、五感尽废、万物俱残、形状失却、阴阳动静皆没……此刻的沈游没有神思、没有心绪、没有记忆,他已经完感受不到自己本身的存在,甚至也忘却了过往自己曾经存在的事实,而如今唯一能接触到观察到的,唯有那愈来愈近的丝缕剑气:五寸,三寸,一寸……
然而漫长时间过后,沈游并没有感受到那点丝缕接触额头眉心时或该冰凉或该灼烫的触觉,不由得心里生出点点疑惑,而随即,他猛然明悟到这点疑惑本身的诞生所意味着什么,于是恍神之间,那些如坠极渊的切实感受再度消失不见,而在眼眸聚焦的方寸之处——竟是空无一物?
“呼,呼,咳咳……啧,看来,还是青遥心急了些。”
……
蜀山,无极阁。
“……知道给别人留手了?嗯,算是个不错的开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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