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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月以来,长安坊间传闻突增一条新言:有白尾狐妖潜入城中,夜间入户,盗人真元寿数,受害者当即暴毙而亡,已有三家出现此类案件,京兆府着人巡查十数日,未果,后移于不良人,再无下文。

……

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以为身,曰魁;玉衡、开阳、摇光以为柄,曰杓。

摇光,斗柄末星,命盘推演中亦谓之“破军”,化气为耗,司破伤、变动,在数为杀气,主人性刚寡合,暴躁冲动。

不幸中的万幸,李真先前接引破军星气回劈的那一剑虽然令杨暾背后重伤,但其更为注重的是对于肌体生机的杀伐破耗之上,对于心境神思的影响则是微乎其微,因而此时即使再度被偷袭引动了伤口的剑气,杨暾的心神依旧清明稳定,并且在剧痛的刺激下显得有些过分敏感,而在这个状态下听到李真说出的那句儒家经典《论语》中少数的连自己都耳熟能详的条目时,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甚至隐痛,脏腑经络如同瞬间坠入数层冰窟而闪过一阵恶寒,死死盯着李真心口,杨暾却反而觉得自己左胸内那颗明明完好无损的心脏仿佛失却不见,直沉深渊一般悸惊难消!

“……你开什么玩笑?”

沉默片刻,杨暾只能颤抖着嘴唇从喉眼中迸出这几个字,却也怪不得他,毕竟这般咄咄怪事,任谁能将之与这天下第一的圣道显学相联系?紧紧闭阖双目稳住心神,杨暾用力喘了数口浊气,尽可能保持冷静的状态思忖片刻后,缓缓继续道:

“儒家?你是说儒家武功?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错,我也知道在先秦与秦汉时期,儒家的确有诸如圣王剑法与坐忘心法等的上乘武学流传,但莫说是历经数百载传至我大唐之年,据我所知,这些古远儒门武学单是传到东汉末期便彻底销声匿迹,其后直至今日,江湖上都未曾有过哪怕一本儒门武学典籍流传,或是有一人用出一招半式的儒家武艺的记载!更何况,儒门圣道,行事端正方大,武功亦不外如是,被一剑贯穿心肺后还能保命存活不受其害,如此诡谲的功法,你竟然还有脸给它披上一层儒家的皮?”

杨暾所述的确不假,儒家历来求治国理民的圣贤仁义之法,是最扎根于人间世事的学派,与崇尚自然清净修道的道家、开脱轮回普渡尘苦的佛家有着立足之本的本质上差别,因而纵然在诞生之初有为了安身而被创造出来的武学,但也随着儒学逐渐在世俗皇权与伦理纲常的演化中被确立为中心正统之学术而没落无闻,实际上莫说是东汉末年,早在王莽篡乱刘秀起事之时便几乎已然没了相关的消息。

而另一方面亦如杨暾所说,儒门武功历来光明正大,最容不得阴诡浊异之法,无论是记载中的圣王剑法还是坐忘心法,要么是讲求内圣外王礼法规矩,要么是自得君子无争安然淡泊,决计没有能让人遭受致命一击后还生龙活虎的这般几近逆违生死之理的离奇法门。

然而听完杨暾这一段言之凿凿、逻辑通顺的理论,李真却只是保持着笑容,轻轻捋动白须,缓声回答道:

“正统儒学当然没有,而且也如你所说早已消亡,不过孔夫子尚曰:‘君子不器’,讲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儒学之理纷繁复杂,自然不会只有一脉独承,而其之武学自然也是如此。不错,正统一脉的仁圣武学派系确实终结于汉末,而且除此之外的众多学派的武功传承也基本在那之后彻底消失……但是,”

说到此处,李真嘴角愈发弯起,学着此前杨暾来了一个和煦笑容,只是即使眯缝双眼遮住那双冷戾的眸珠,他本应显得更为和蔼亲切的老者涵养的面庞,仍因那股怪异莫名的恶寒感觉而让人望之却步,然没有半点杨暾达到的效果。

“就像你说的,个人有个人的机缘气运,而本座在这一点上,的确要比你强上不少。”

李真装模作样地也舞了个剑花,执剑指天,对着杨暾冷笑道: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言,便是本座最大的机缘落处。最近几月,长安坊间忽然传起一个传闻,说是有只白尾妖狐潜入城中,趁夜吸人寿元致人死亡,京兆府衙门那群白痴查了一段时间始终没点线索,最后以神异鬼诡的名头把这事推给了我们不良人,而本座只用了三日便将此案的元凶抓获:那根本不是什么妖精,而只是个行为举止疯癫异常的老头罢了。当然,那老头也是有些怪异,不仅须发白且浓密极长,就连肌肤上都生出了寸许有余的白毛,若不是在他衣服里找到了一块户部主事的鱼符,本座都以为真是什么化形的邪祟。然而当本座遣人去户部问询时,才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说着话,李真将左手伸入衣袍中一探,取出一块铜制物件,正是那疯癫老者的鱼符,只是隔着太远,杨暾只能将将认出形状,其上的文字根本看不清楚,只听李真继续道:

“这个名为邵浚的人,是去年六七月份刚升的主事,而你猜此人的生年是在何时?他竟是大历十三年生人!明白吗?也就是说,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突然疯癫杀害了长安数家百姓,而被捕之时竟已是一个皓首雪眉、大限将至的老者!而同样诡异的是,那些死者俱是暴毙而亡,身上无一处伤口,并且在死之前都还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可死后尸体却是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人,就连体内脏腑经仵作查验后,也都确实是生机渐枯的耄耋之年才该有的状态。本座立刻意识到此案端倪,于是亲自复查,结果很轻松地在这邵浚的家中找到了一本书,而那本书,正是你所说的江湖上从未有过流传的一脉儒门武学典籍。”

“绝无可能!莫说是儒门武学,就是算上魔门的魔功邪典,至少在人间的武学领域内,我从未听说过有能盗食他人寿元的功法!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又怎么会在吸取了别人的寿数之后,对身体无有裨益也就罢了,自己竟却也因此变得垂垂老矣?!这连损人不利己都不是,根本就是损人损己,世上焉能有如此愚蠢怪诞的武功!”

面对杨暾愤怒的质疑,李真面色不变,淡淡道:

“本座说了,儒门正统武学确已没落,但总还有些剑走偏锋的旁门左道留存于世,即使看似与圣道毫无关联,但其中理旨却是真真切切取自其中,比如这门源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无矩心,正是你想知道的答案。”

说话间,只见李真左手食指在胸口的污血上抹了一下,看着渐渐归淌入指纹的一点殷红,他然无视了身前杨暾皱在一团的眉间错愕,伸出舌尖微微舔了一下,品味着那股腥甜的味道,仿佛能从中攫取到某种生命的甜美气息一般闭上了眼,一边陶醉一边继续道:

“无矩者,无束也,这门武功的玄妙甚至还要在灰身之上,一旦起修,每日入夜起必经受一个时辰的锥心剜血之痛,而首缕晨光入室后,又会有一个时辰无法正常呼吸,这样的煎熬连续忍受七日之后便可功成,到那时,修者的心脏死门将会彻底脱离在肌体内经脉骨骼与其他脏腑的约束,可随心意自由变化大小与所处的位置,练到深处,甚至能操纵身脏腑骨骼的移位改换,书上更有记载称,当年发明此法的那位佚名大儒,竟然练到了能在战斗中将自己的心脏通过接触转移到对手的体内,堪称是保生救命,不死不灭的登峰造极之术!当然,本座所修时日不长,还做不到太过离奇的程度,不过将心脏收缩个三四寸,向右后方挪动些许,还是可以做到的。”

“铛”的一声脆响,杨暾手中的鹿钟剑锋第一次无力地垂落于地,别说是这名字,如此诡谲怪异的功效,即使是曾经夜闯第一魔门牵机门藏书阁,亲见其中无数记载肉傀儡、人兽相接、炮制活偶等等令人心胆恶寒几欲作呕的魔宗典籍的他,也不禁一股悚然冷意自骨髓深处与五脏六腑间升腾起来,忍不住连喘了几口气,试图为渐僵的身体内部换上些外界新鲜温润的空气,却发觉原本因时近凌晨而温度渐升的夜风此时却也重新变得冰冷渗人……强行定下心神,杨暾紧咬牙关问道:

“……这与你说的长安城内的案件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闯荡了这么多年江湖,你应该也发现了,天下武功,没有一门是真正完美无缺的,那些所谓的第一绝学,其间必然存在相生相克或者势均力敌的关系。这门儒门‘无矩心’固然功法奇诡难以捉摸,但也有数个天生的缺陷,而其中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句话中亦有所揭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任何修炼此功之人,如若寿年未至古稀,就算经历七日剖心窒息之苦,也只能将将迈过入门的门槛,其后再无法寸进。然而熬到那般年岁的老人,又有几人能经住此等折磨?因而书中除了主要的无矩心外,还有另一种儒门功法——”

说到此处,李真伸手抚摸了一遍自己的白须雪发,沉吟片刻后道: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第二门‘不欲法’,正是用以解决这个矛盾的。单从功效来看,此二者的诡异程度不分上下,这‘不欲法’,是通过运行特定周天,在丹田内蕴养出一种特殊的气息,从而可以运用此等气息强行吸夺他人寿命以为己用的法门。不过,此法运行周天极为困难,稍不注意便会走火入魔,就像邵浚那个蠢货一样,成为一只疯癫的只知道不断吸盗寿元的野兽,而他又偏偏没能坚持到将整个法门完整习练,只会将寿元毫无节制地加于自己的寿数之上,因而被抓之时,离归天也就剩一口气罢了。”

李真不屑地讽笑了一声,随手捋起一绺鬓边长须看去,眸中尽是傲然之色:

“然而本座自然与那种废物不同,不仅完美运转出周天,并且将法门部掌握,因而被本座吸取的寿元,可以适当适量地加在自己的命数之上,本座按着每个时辰一点点的精确地加过七十岁便不再多添分毫……杨小子我教你个乖,真正的不欲法,是吸取他人生长至今的命数而非夺取其剩下的寿元,也就是说,被本座吸取寿数之人,不但不会年老而死,而是会归本回元,反退回初生赤子之年岁,所谓人之所最不欲之事,自然便是寿命消尽,而这,便是这‘不欲法’所创造的真意。如何,杨小子?你有春夏秋冬,本座有儒魔道佛,现在看来,还是本座技高一筹啊。”

“……呵,你不会,这样便觉得必胜无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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