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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陛下没有让她一起来。”

“那当然,你以为人人都能母仪天下?”

……

云歌紧握着许平君的手,担心地看向她,许平君强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可她发白的脸色述说的是相反的意思。

刘询讲完话后,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反应,百姓们虽然高呼着“陛下万岁”,可他们的声音里没有刘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这场战争,究竟有几分胜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刘询的脸色,小声说:“陛下,可否容臣妾对他们说几句话?”

刘询几分诧异地点了点头。

霍成君向前几步,直走到最前面,她望着城楼下黑压压的百姓,脆声说:“陛下为了这场战争,夜夜睡不安稳,日日苦思良策,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大汉天下的安稳,所有百姓的安稳。本宫一个弱女子,不能领兵出征,为陛下分忧解劳,为天下苍生尽力,本宫所能做的,就是从即日起,缩减用度,将银钱捐作军饷,尽量让陛下为粮饷少操一份心,让天下苍生少一份担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头上的玉钗金簪,耳上的宝石坠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话语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动作,全都眼睛一眨不眨。

“本宫的所有首饰全都捐作军饷。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户人家的赋税,那么它比戴在本宫的髻上更有意义。”

百姓们望着黑发上无丝毫点缀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动。

“霍婕妤是个好娘娘。”

“是啊!”

“娘娘连首饰都不戴了,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

低低的议论声中,众人对战争的厌恶好似少了一点,刘询看到众人的反应,赞赏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样子很是贤惠淑德。

许平君不愿再看,拉着云歌向人群外挤去。

人人都想往前拥,她却往外挤,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个许广汉家以前的邻居,失声叫道:“许丫头……皇后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挤攘的人群突地不动了,纷扰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将信将疑地看向许平君。

那个邻居想到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许丫头”,双腿直发抖,软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头,一面请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实难相信眼前这个荆钗布裙、面容哀愁,挺着个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后,可看到那个男子下跪的举动后,仍是一个、两个,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在大家的窃语中,以许平君和云歌为圆心,一圈圈的人潮,由里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后,整个城楼下,只有她们两个站着。

许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无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无处可躲,反倒将她凸显了出来。她只能呆呆地站着,周围是黑压压的脑袋,无边无际,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将她吞没。恍恍惚惚中,她抬头望向城楼:刘询高高在上地立着,遥远地俯视着城楼下发生的一切,脸容清淡,视线冰冷。

许平君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她破坏了他的计划!这样的一个皇后娘娘如何能让天下万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汉兵士去效忠保护?

霍成君满意地笑起来,一边恭敬地行礼,一边高声说:“还不去把皇后娘娘迎上来?”

一群士兵分开人群而来。

云歌用力握了一下许平君的手后,向后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轻声说:“姐姐,不要怕他们,你就是他们呀!谁规定了皇后就要华贵端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皇后!”

好一会儿后,士兵们才穿过人海,站在了许平君面前,向她行礼,想护送她离开人群、登上城楼。

许平君侧头看云歌,云歌用力点头,许平君在迟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着她,眼中有羡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还有轻蔑。

许平君的心在发颤,她有什么资格让他们跪拜?她心虚地想后退,却看到云歌抬着头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向周围。

“其实和‘皇后娘娘’这个称呼比起来,我更习惯‘许丫头’‘野丫头’‘许老汉的闺女’这些称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时,我都会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们在叫谁。看到人家跪我时,我会紧张,紧张得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现在你们这么多人跪我,我不但紧张,还感到害怕,我现在手心里全是汗!”

当她直面自己一直以来的心虚、胆怯时,她反倒觉得害怕淡了,心虚也小了,微笑渐渐自然,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变得高贵一些,能做一个大家期许中的皇后,值得你们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习,很努力地让自己配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后才发现,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着头跪拜的百姓,一个两个的慢慢抬起了头,好似在慢慢忘记眼前人的身份,开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许平君。

许平君抬头看向了刘询,眼中有泪光,嘴边却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是你们想象中和期许中的皇后样子。我没有办法变得举止高贵,也没有办法变得气质文雅。不管如何修饰,我仍是我,一个出生于贫贱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对自己很失望,我无数次希望过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风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华贵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间普普通通的麦草,就在刚才,我又一次对自己失望了,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是麦草。”

她看向跪在她脚下的千万百姓,面对着他们展开了双手。

“因为自小操持家务和农活,我的手十分粗糙,指节粗大,还有老茧,我曾经很羞于在别的娘娘面前露出这双手,常常将它们藏在袖子里。现在,我很羞愧于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它们应该值得我骄傲的,它们养过蚕、种过地、酿过酒、织过布,这双手养活过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涂了,你们的手都和我一样,只怕很多姐妹、大婶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干!普普通通的一双手而已,有什么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来干活的吗?不过比酿酒,我还是很自信,你们若有人能胜过我,当年也不会看着我一个人把钱都赚了去,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不少人“哗”地笑了出来,几个人的笑,带动了其他人,大家都低声地笑着,原本的紧张压抑、猜疑揣度全都没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庄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泪。我是妻子、也是母亲,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儿子,我想我掉的眼泪不会比她们少,也会和她们一样怨恨这场战争。如果不打仗多好!干吗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不是我们不肯保家卫国,可人家羌人不是还没来侵略我们吗?”

所有人都在点头,几个就跪在许平君身边的人忘记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样,一边擦眼泪,一边抱怨着说:“就是呀!也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没事非要找个事出来,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

许平君含着眼泪说:“那些国家之间的利益纠纷我不懂,也说不清楚,但我琢磨着,羌人就像一头卧在你身边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长大,它现在没有进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好将你一击致命。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日夜提心吊胆地等着它的进攻;二是趁它还没有完全长大,杀死它。正因为我是个妻子、是个母亲,我选择后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安全长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将来面对一头更凶猛的老虎,你们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有的人边叹气边颔首,还有人皱着眉头不说话,但不管何种反应,却显然都认可了许平君的选择。

许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泪,“我对要出征的男儿们就一句话,你们放心去,你们的妻儿交给我!我许平君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一个人挨饿受冻。”

众人立即交头接耳起来,嗡嗡声如无数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许平君反问:“怎么?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大家不知不觉间早忘了许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顾忌地大声说:“天灾的时候,施粥也只能施几日,长贫难顾呀!”

许平君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挑着眉毛冷声问:“谁需要别人的施舍?”

那个云歌久违了的泼辣女子又回来了,云歌想笑,眼中却有了泪意。

许平君脆声说:“我是做娘的人,宁可吃自己煮的粥,也不愿儿子靠别人施舍的肉长大!儿子要长的不只是个头,还有脊梁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手,她就能养活自己和儿子。我以皇后的名义下旨,宫中所有丝绸布匹的采购会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采办,价格一律按宫价,我还会命人成立绣坊,如果女红好,可以来坊内做绣娘,官员的朝服都可以交给她们绣。”许平君指向云歌,“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别看她弱不禁风,她可是长安城内真正的大富豪!咱们女人真要赚起钱来,不会输给男子!”

众人都盯向云歌,云歌笑站了起来,“我叫云歌,说我的名字,恐怕你们都不知道,但我若说我是‘雅厨’‘竹公子’,你们应该都听说过。”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难求,长安城内的人自然都听闻过,阵阵难以相信的惊叹声,还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惹得云歌偷偷瞪了许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对众人说:“我不算什么,许皇后的敛财、泼辣、吝啬、抠门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尽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邻居打听,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剐下,腌一腌,准备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长安城里处处油水,你们的老婆、孩子交给她,肯定不用愁!”

众人大笑起来,原本愁云笼罩的长安城骤然变得轻松。笑声中,恐惧、担忧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其实世间的男儿有几个会甘于平凡庸碌,不愿意驰骋纵横、建功立业呢?如果说男儿的勇气是剑和马,是勇往直前、冲锋陷阵,那么女子的温柔则是家和灯,是宁静的守护、温暖的等待。因为有了守护和等待,男儿的马才会更快,剑才会更锋利。许平君用一颗妻子和母亲的心,承诺了和所有的妻子、母亲一道守护和等待。所以这些男儿的心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向前冲去。

云歌怕许平君站得太久累着,笑对大家告了声辞,扶着许平君向城内行去,众人都很自然地站起来给她们让道。不少人都叮嘱许平君当心身子,好生保养,还有老婆婆说家里养了只三年的老母鸡,回头给娘娘送来。

城楼上的四道目光一直凝在她们身上。两道的恨怒,即使隔着人海,仍然感觉明显,可从这一刻起,许平君已真正无所畏惧;另外两道目光中所蕴藏的东西却辨不明白,可她已不会再费尽心力地去探究。

离未央宫越来越近,人群的声音越去越远。

道路两侧开了不少花,几只彩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许平君和云歌都被它们的曼妙舞姿吸引,不禁驻足欣赏。

云歌微笑着想,当众人看到蝴蝶的美丽时,有谁能想到它们曾是普通的毛毛虫?又有谁知道它们破茧成蝶时的无奈和痛苦呢?

两人看了一小会儿,又向前行去,许平君轻声说:“谢谢你。”

许平君的谢谢来得莫名其妙,云歌却很明白,微笑着摇头,“姐姐该谢的是自己,不是我。你说的那些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姐姐,你不知道你说那些话时的身影多么美丽!灿烂的阳光照着你,你就像……像麦草,不过不是刚长出来的稚嫩麦草,而是已经历过日晒雨淋后的金黄麦穗,想想,金色阳光下耀眼的金黄,那种美丽绝对不输给水仙、牡丹!”

许平君不好意思起来,笑啐了一声,“好了!又不是作歌赋,还没完没了了?”她握着云歌的手说:“如果不是知道你一直会站在我身边,我也许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正视他们、正视自己。”

云歌侧着头娇俏地笑起来,“姐姐也一直陪着我的呀!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在你身边?”

许平君思索着云歌的后一句话,既高兴又悲伤地笑起来。是啊!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在你身边?

冰冷的巍巍宫墙间,两个女子相携而行,阳光下的身影透着脉脉温暖。≈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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