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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

陈大铲闹心,顺口吐出这两个脏字。他仅念五年书,仗着聪明,学一半玩一半,书底还算厚实,不是文盲,平常是注意文明用语的。

不是家里穷,供不起,而是他喜欢上山,下个套,套个兔子,或者下河,抡个渔鞭子(用铁丝做的,类似七节鞭的打鱼工具)……又或者到附近建筑工地玩,攀上攀下,像个野猴子。还好奇,问工地垒砖师傅抹灰师傅,这砖怎么垒,这灰怎么抹?

“小兔崽子,想干瓦工活?跪地磕三个响头,老子便收你这个徒弟!”工地工人逗他。

“师傅您老人家在上,徒儿给您磕头啦!”啪、啪,跪地真磕。就这样,他在工地上有三个师傅,他的瓦工技术就是从那时逐渐练成的……说上学,他楞是不愿背书包上学堂。

他妈气得打他屁股,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妈再劝再打,硬是不走正道,气得他妈恼怒:“明天种地去,累死你这小王八羔子……”他由此辍学。

陈大铲闹心,是不是为那档子事?也不是。

那事已过去了三个多月。他那阵子,断续哭了三天,想死的心思都有了。试想:人要脸树要皮。不管歪的正的事业,一落千丈……尤其是名声比钱更重要,背了有罪的恶名,免于起诉,放在任何人身上,不死也得扒一层皮吧?

存款在银行,一封就没收了;豪宅、鸭巴轿车拍卖,村里村外的有钱人跃跃欲试,想捡个“漏”。村长办公室的三间茅草屋陋室,哪能比上他和矫丽娜的婚房,“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公益,村里一沟通,八千元叫拍成功,归村里啦;工程队叫镇里一家公司兼并了……这一切他都知道。

他想死没死,是他看到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两个亲娃来看过他。

前妻叫陆小红,他与她生的第一个是丫头,叫小梅,小的是个男娃,叫小虎。自打离婚走后,再没见着。如今臭名远扬,其原配离此地不到二十里,哪能不知道消息。

陆小红又恨又着急,两个孩子是他的亲骨肉,抚养费又支付到十八岁,别人看笑话,夫妻一场,自己办不到!

于是,她用自行车载两个孩子,自己留在村公路边,叫两个孩子,到旧宅看他爸。陈大铲看到孩子,抹一把泪,脸上逐现笑容,摸一下孩子的头,亲热的很。孩子懂事——陆小红教的,“爸振作,摔倒再爬起来,那才叫男子汉!”

“嗯,爸知道。”他答。说了好一阵话,两个孩子下地欲走。“慢……”他顺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张十元钱,递给孩子,“买糖吃……”

两个孩子有点吃惊,小虎接过,他们出了屋,便跑,小虎还回头望了他一眼,手一扬,“大团结!俺爸不是穷光蛋!”

望着两个亲娃离去,他感到一丝欣慰。他知前妻在公路边,她恨他。

“狡兔三窟”,用现在的话叫“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狡猾的很,手中现钱,加能收上的合理的钱款,至少能有七八千,这能算穷光蛋?现在村里在银行有万元以上的,哪个不是美滋滋的。按目前消费水平,他三年不打工,也饿不死。

他寻死是因面子挂不住。看到两个娃儿,他不哭了,他振作起来,为娃儿也得活下去。

他下了一碗面,边吃边想:坏名声是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了。前两年,为和矫丽娜结婚,动了歪心思,不走正道,急于抓钱,村里的附近的亲戚朋友走动少,大家敬而远之。眼下礼钱十元二十元,顶天五十元封顶,自己应多走动,攒点人心,好名声,一多不就好了吗?至少混个脸熟。

不能坐吃山空。原工程队回不去了,哪有脸回去?政府不让走歪道,提倡劳动致富。现在工地开工的多,找个不认识的工地去……现在工钱逐年上长,凭自己技术,到哪个工地不是大工匠,一天混个一百多元,轻而易举。

说干就干。他提着打天下的那把大铲和破抹子,到各处工地转了两天,活成了。他现在是市稍偏的某工地垒砖加抹灰师傅了。他有的是力气,活漂亮,工钱比预想的还要好。

兜了一个大圈子,陈大铲为啥闹心呢?

陈大铲不是受政府“修理”,现在不是住在老宅里吗?产权归前妻陆小红所有,每月得交20元房租费。

这些日子,秋雨绵绵,工地露天施工,道路泥泞,工期不紧,所以工地放几天假。他祖传的旧宅房盖是用碱泥压的,易漏雨。他一疏忽,被褥在屋墙角,叫漏雨浇湿了。所以,他闹心,便骂了句“妈的!”

乡里祖辈的俗语:农民三大愁——破锅,漏房,病老婆。

现代小辈人几乎不知这俗话的来历,然陈大铲知道。解放前,解放后八十年代,经济不发达。古代人用鼎烹煮食物,现在农民用铁锅做饭炒菜,锅不小心,摔裂纹了,或年久烧薄了,有砂眼,一做饭,须烧柴禾加热,锅漏了直滴答水,这饭菜怎做的熟?买个新的,哪有钱?只能找走街穿巷的锔盆锔锅的锔匠来修补,这便是破锅的来历。

漏房与锅同理,外面雨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滴哒,你说这不是愁事吗?

至于病老婆,男人下地累得够呛,肚子饥肠辘辘,回来想吃一口热乎饭,一进门,老婆病怏怏,饭未做,你说他能不愁?

陈大铲不差钱。他恨自己,光张罗和矫丽娜结婚——新房了。旧宅房盖抹一层水泥,再用油粘纸铺上,这能漏雨?屋四周墙面透风,冬天像冰库,上保温层,抹上水泥,加固房不倒,又能御寒……花不几个钱,多数活自己就能干……他决定了,天放晴,工地活不紧,先把这事办了。

祖宅里有多少他童年的欢乐,维修好,自己能住,对得起祖宗和陆小红算是赎罪吧。

此时,他屋破漏雨,用脸盆接着,嘀哒嘀哒,水掉进盆里,像奏音乐。

他想,这雨天,工地修房一样也干不了,总得找营生打发时间吧?他脑中闪过两个念头,找女人,还是训狗逗猫?

他知道妓女是古老的职业,能解决男人的生理需求。农村把这类事,不管是自愿的,还是收钱的统称搞破鞋。乡里俗话说:“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没有家花长”。

他也想尝尝“野花”的鲜味。但见点背的“苦命的鸳鸯”被抓住被告发,男女颈上均挂一双破鞋,敲锣打鼓,游黑四类时,顺边一起游斗了。他是要脸的,知这事做不得。现在改革开放,明的不让暗地里人人心知肚明街边的澡堂的茶座的……明明是“窑姐”还起个好听的名字:小姐。

他不舍得钱,最重要的是他听老一辈人的劝——那些女人身上有花柳病,如今又带爱爱“该死”病……寻花问柳惹病上身,名声不好,“小弟”能烂个透……

所以,他是成功人士曾享过“齐人”之福,除了陆小红、矫丽娜,还真未上过第三个女人的床。应当说,陈大铲在别的方面几乎不走正道,唯独在这方面是自律的,没坏透!

陈大铲坐起。找女人路不通,还是训狗逗猫吧。他摸下身边的猫,望一下蹲在地下的狗——这猫狗在新房,如今变村长办公室,那时就养的,现回旧宅,猫狗自然就跟来了。

他猴精,早有预案,猫狗和他一样必须是“公的”。猫三狗四就下一窝崽,难道开猫狗工厂吗?

小黑猫黑中带白,他起名小花;狗是黄色的,身材适中,是典型的农村土狗,他起名“忠臣”,或叫小黄,不管叫忠臣或小黄,它都摇尾巴。他不喜欢城里人养的什么京巴,小狐狸……之类狗,认为那是花里胡哨的,难养又不实在。他养的小黄,能看门,十天八天不喂,能自己出去打食,回来继续镇守老宅,所以起名“忠臣”。

陈大铲聪明,从小至今偏爱此道,是闲时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但有一样,他让猫上炕,冷时也可以进他被窝。可狗不行,俗话说,狗永远改不了吃屎。远的不说,六七十年代,哪家狗不吃主人的排泄物大便?

那时,正值“二两粮”饥荒年代,人都吃不饱,剩饭渣渣,刷锅水,先让猪吃,狗是三等公民排在后,所以它吃不饱,只能吃屎。现在生活逐渐好了,村里几乎大多数狗,都逐渐改掉这古老的狗的陋习,唯独两三家,其中有他家狗。他常出去打工,十天八日不回,所以还没改掉这臭毛病,他认为狗吃大便,狗口臭,蹄子爬粪坑,常带大便,因而不让狗上炕。

他训练猫狗有一套,无非是把玉米饼子捏成小圆球,做奖品……狗训练得最为成功。他喊:“小黄,站起来,走两圈。”

只见狗乖乖地两蹄挺住,上身抬起,像人一样走了两圈,怪可笑的。他训练狗还有一绝,让狗做文明狗。

农村土狗常见的毛病——从人背后偷袭,咬陌生人。告诉大家一个小秘密:即使如今,你到农村农舍去,听汪汪叫的狗,是好狗,若狗不叫,你胆敢还往前走,狗必从后……那你肯定是个挨咬的货!

陈大铲认为这样不好,咬坏人,得赔,有身份的人家,务必让你领去村医诊所,打破伤风狗针。因此他费好大功夫,才把狗训练出来。现在他家的狗,来生人只汪汪叫,提示主人,后退,从不背后伤人。

他下地,把猫放在狗背上,象走村穿巷耍猴的,做杂耍。狗很配合给力,就是猫没耐性,也是他训练不成功之处,只停十秒八秒,就一跃,窜到炕上。整了三四回,他觉得不好玩,就把猫抱起来,上炕躺下,那就逗猫玩吧。

雨还在下,放在墙角的脸盆已接了半盆水,嘀哒声还在,溅起小小的浪花。

他让猫做各种搞笑动作,还叫猫贴脸……可能猫没耐性,也可能他使劲大了,弄痛了猫,猫恢复野性,一爪子把他的脸挠开了花……他气得大骂,“什么破猫!”光着脚,手握猫,走几步,踹开外屋门,把猫扔到水汪汪的院中,“奸臣!”

他手一挥,对小黄命令道:“撵……”狗顿时满院撵开猫。猫岂是等闲之辈,一跃两跃,嗖的一声,跳上墙,后无影无踪。

他抹一把脸上的血,想起老妈在世时嘱托,“大发儿啊,猫是奸臣,猫爱串门子,好吃懒作,嫌贫慕荣……除非家中老鼠太多……”

是奸臣,妈说的对。陈大铲顺手捡半块砖,弯腰把猫洞堵上。猫洞是在外门门边,或门墙边,专留给猫进出的通道。农村盖房,早先木匠瓦匠都懂这规矩,不留猫洞那你活干得不好,房主是不会满意的。

猫捉鼠镇鼠是能手,爱串邻居家讨口吃的也是真的,猫有一样缺点,在人看来如此,也可能是它本性使然,若出去串门子散步,主人叫它,它是绝不回头的,而狗则相反,主人叫必回头,甚至摇着尾巴跑回来……可猫未必是奸臣,但它得罪了陈大铲可不行,他未处死它,已是法外开恩,从此它注定是一只流浪猫。可怜,但愿猫——小花,能有好心人家收留它……

陈大铲对狗下了第二道命令:“它——小花回来,你就撵跑它,不让它进家,你听懂就叫两声?”

狗最通人性,抬头“汪、汪。”还真回了两下。

太阳出来了,天终于放晴。

陈大铲把打天下的大铲和泥抹子,还有零星工具,塞进自行车前小铁筐中。他骑的是山东产的原叫“大国防”,现改进第二代叫“金鹿”牌自行车,这车是脚闸的,往前走行进,往后踩闸车,优点多。不像鞍山产的白云牌,大连产的前进……用两块皮子,手握闸闸车,磨皮子,磨圈,不靠谱儿,把嘎嘎新的圈,磨得暗淡无光。

路不算远,十几里路,一撒欢儿就到。十多天,闹雨,工地工友见了他“大发师傅好”,彼此蛮热情。

现在盖楼,垒红砖的砖混楼有,但导制的框架楼逐渐多了起来,这难不倒陈大铲。论垒砖,他的绰号儿叫陈大铲……论抹灰,他也绝对是一把好手。

今天是为框架楼内抹大砂灰,他见带班班长,也姓陈,算是一家人,吩咐手下小工,沙子与水泥比例是3:15,小工按比例在搅拌机,或钢板上下料……

陈大铲狗改不了吃屎犯贱,凑到班长跟前,“老弟呀,不能建议领导把这比例改成3:1,这诺大的楼得省多少水泥,换算成多少钱,省下来给工人搞点儿福利中不中?”

班长小陈客气。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它是市郊大名鼎鼎的陈大铲,虽犯过错,但活儿漂亮,上至领导,下至师傅……仍然用他,从未贬低他。他说:“陈兄,你脖子上得过怪瘤子,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原先偷工减料摔了跟头,怎还不知黄豆腥?”

陈大铲脸一阵红一阵白,支吾说:“好老弟,算我未说,你得替俺保密……”小陈拍了他一下肩,放心吧,咱俩都姓陈,自从你来了,咱班添生力军,工程质量上乘……我还指望你老兄出菜呢。”

二人说完呵呵一笑,都领小工抹灰儿去了,陈大铲今天活儿干的更漂亮,算是对班长陈老弟的报答和回应。

又过五六天,抹灰活暂停,他是多面手,奉命支援钢筋组弯钢筋成型。此地离工棚近,隐约听见李经理等公司头头讨论如何完税问题,这次他可不敢乱参言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李经理出工棚,他见陈大铲在现场,知道他肯定听到点什么,猛听李经理喊:“陈大铲,你过来……”

“来了。”他慢慢踱过去。他吓了一跳,这工地从未有人叫他外号儿,看来坏名声传的快,保不住这次饭碗砸了……

“谈谈你对税收的看法,你也当过头头儿,你不说实话,我立马开除你!”李经理严肃的说。

“俺是犯过错的人。”他支吾说。李经理仍板着面孔,“不说实话是吗?现在拿你的大铲立马滚蛋!”陈大铲吓坏了,腿有点哆嗦,忙急急地说:“别,别,经理,俺说实话,你就不开除俺?”

“可以考虑……”李道。

“俺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俺感觉现在80以上企业或多或少都偷税漏税。”陈大铲声音低说。

“这是实话,社会都这么传……但咱企业是注册的,不能违法。你以前犯过错,肯定有经验教训,你现在给公司出个主意,提对了,马上有赏。”李经理有了笑面。

陈大铲眼珠子一转,真心说:“俺琢磨现在税务政策多,有点儿看不过来,政府不让走邪路,俺想公司应请一个相当懂税务政策的老会计,或者请税务家属的会计……合理避税。”

“好个陈大铲,有点意思,和我们几个议论的一样……”李经理夸他说。

“那你不开除俺了吧?”陈大铲不放心,仍追问。

“开除?我是考验你……如今你说实话,还帮公司出好主意,赏!根据你们工段长提议,我现在决定:三天后你升任二班班长,小陈调一班班长,原一班班长另有任用。你工资在原基础上每天增加50元带班费。”李经理郑重宣布。

不罚还奖,升职又加钱,陈大铲做梦也没想到。忙说:“谢经理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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