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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月正是桃李竞芳的时节,武英殿外却没有桃杏李花,独两株玉兰植于汉白玉的围栏下。

沈南霜立于月台下,抚着自己小腹抬头凝望枝丫上的玉兰花,心酸得几乎落下泪来。

身后忽传来淡淡一声询问:“南霜,你在这里做什么?植”

听得那熟悉的嗓音,沈南霜心头狂跳,忙回身行礼,“皇上!堕”

“免礼!”许思颜负手看向她,眸子一如既往的黑亮如星,“怎么没在太后那里侍奉,跑这里来做什么?”

沈南霜倍感委屈,垂头道:“太后那边病情渐趋稳定,我记挂着皇上,只想来……只想来看一眼。”

许思颜微笑,“涵元殿里不是已经见过了?朕好端端的,不必挂心。”

沈南霜含泪道:“皇上的性情,南霜怎会不知?从前受了多少伤害多少委屈,总不肯表露出来,人前总是这样若无其事……若不是亲耳听皇上说一声,到底放不下心。”

许思颜动容,叹道:“朕何尝不知你忠心?不过皇后最爱捻酸吃醋,若她瞧见你又在这边转悠,只怕又会为难你。”

这话直直撞到沈南霜心坎上,顿时让她落下泪来。

她一下子跪倒在许思颜跟前,扯着他衣袍泣道:“皇后尊贵无畴,南霜岂敢触犯?可南霜心心念念里只记挂着皇上,眠思夜想的,都是当年咱们在太子府的情形。那时南霜便像那初绽的玉兰,得了皇上的怜爱,不知多开怀。当日南霜故意让皇上认为曾与我有肌肤之亲,也是为了能与皇上长长久久在一处呀!不想反连皇上一起触怒,以致今日……”

她泪痕满面,指着头顶的玉兰道:“南霜便如这玉兰花,才开了短短没几日,便凋零萎地,再也无人疼惜爱护……”

许思颜抬头看时,果见那些玉兰虽开着碗大的花朵,却早早枯了花瓣。

穿过甬道的风儿吹过,花儿便一大瓣一大瓣地飘下,散落于整齐有致的拼石路面,残黄萎靡,反比寻常落叶还要丑陋丧气几分。

他咳了一声,和蔼道:“嗯,这次出门朕也算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愈发看明白了,关键时候,还是你们这些跟久了的人可靠啊!”

沈南霜心念一动,连连磕头道:“皇上,皇上!南霜愿回到皇上身边,为奴为婢,至死不渝!”

许思颜笑道:“胡说!你好歹是纪家小姐,哪有长期为奴为婢的道理?只是皇后好妒也是真的。不然回头朕先让你以女史身份随侍,待皇后生产前后不宜侍寝之际,再提议册你为妃,加上你义父从旁说项,想来皇后也不好拒绝。”

蓦然听得喜从天降,沈南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大睁眼睛,吃吃道:“皇上……皇上这是在说真的?”

许思颜道:“君无戏言!你若不信,朕便写好封妃的圣旨,先交你收着,如何?”

沈南霜忙道:“好……好!若能成为皇上妃子,南霜死而无憾!”

许思颜一笑,“罢,横竖现在无事,朕便给你一个许诺!”

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走,去那边偏殿。朕叫人磨墨!”

沈南霜连忙应了,急急跟在他身后,只觉眼也亮了,心也醉了,连脚步都飘飘的,似踩在了云端。

也许,老天并未薄待她,她也没看错人,辛苦一场,到底得到回报了……

-----------营营役役南柯梦,可悲人永不知自己因何可悲------------

许思颜果然亲自书写封妃圣旨。

他让王达守着门,边写边道:“近日太后对朕似乎有些不满,若知晓你与朕单独在一处,只怕一时多心了,会为难你。”

沈南霜见他如此为自己打算,更是感念,忽想起太后对皇帝种种暗害,顿时汗流浃背。

若是皇上被太后给害了,她还当什么妃子?

预备到冷宫守寡么?

而许思颜显然没准备让她守寡,且要送她一份天大的尊贵荣耀。

笔墨淋漓而下,他让她瞧他龙飞凤舞的字。

“南霜,你向来温良勤谨,以德服人,朕便册你为德妃如何!也盼南霜别辜负朕,能成为朕的贤内助,帮朕稳定这大吴江山,才好同享这太平盛世!

沈南霜颤抖着手接过,将他亲笔所书的圣旨看了又看,心中忐忑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忽跪倒在地道:“皇上既然如此信任南霜,南霜岂敢辜负?有一事南霜如鲠在喉,不敢不禀,尚祈皇上莫怪南霜失敬之罪。”

许思颜亲手将她挽起,坐到自己身畔,眉眼蕴了温柔春色,只凝注于她面庞,微笑道:“朕经此一难,早便已看穿那些所谓的亲戚情义。要紧关头,原也只有你们这些心腹才最可靠。”

沈南霜便再不犹豫,说道:“皇上,太后……太后并非皇上亲生母亲,心头也从未将皇上当亲生孩子看过。前日之事本是她一手策划……雍王告诉她皇上打算借慕容继初之手除掉慕容继棠和慕容继源,她遂连逼带哄让雍王借机反了皇上,见他不肯,又退而求其次,让雍王借机逼皇上同意他带母亲远走他乡……吉太妃事事都听她的,慕容琅和雍王身边好些人都是太后安排,所以醉霞湖雍王叛乱,根本就是太后将计就计一手安排的。”

许思颜脸上笑意褪去,面色发白,紧紧盯着她,“是么?”

沈南霜恳切道:“南霜一世幸福都系于皇上,又怎会再欺瞒皇上?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叹我知道此事时皇上已经出宫,待要像皇后一样奔出宫去寻找通知,宫中又被把守得如铁桶一般,再也出不去。这几日皇上遇险,南霜在宫中亦是心急如焚呢!”

许思颜点头,“朕自然信你。若你都不能信,这世间还有谁可信?可叹朕从前是非不分,皇后性子又嚣张,平白叫你受了许多委屈,真是对不住你。”

沈南霜听得心荡神驰,含泪笑道:“若得皇上此话,便不枉南霜吃那许多苦头了!”

许思颜便伸手来牵她的手,坐到自己方才做的位置上,在她跟前铺上纸与笔,说道:“朕心头乱得很,只怕一时静不下来。你将你知道的尽数写下来,朕回头慢慢看……话说你念书虽不多,写的字却极好,叫人看了每每心旷神怡。”

沈南霜待要推托,却见许思颜面色气沮,显然深受母后相害之事的打击,完全不曾疑心过她的话。他如此信任,她自然不该辜负;何况如《帝策》来源等事,直接口叙的话激动之际只怕会露出破绽,不如边写边想,务必将此事含糊过去,彻底把自己从慕容家那深得不见底的泥潭中脱身出来。

如此想着时,她持笔书写时反而定了心神,遂将临邛王何时派人何人来见,又在何时约定何事,太后令谁将《帝策》交给听蔓,又怎样嫁祸雍王、引出皇后,又怎样接到宫外传来的消息,约定在涵元殿威吓住众人,夺取禁卫军控制权……

待得写完,却是满满十余页纸,将她所知道的时间、地点、人物尽数写出,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思颜在旁亲眼看着她一字字地写着,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唇角有温柔的微笑,眼底却已结了冰。

许久,沈南霜才郑重其事地藏好圣旨,小心地避开他人眼目,依然先回德寿宫去。

许思颜依然坐于侧殿中,僵着脊背慢慢地看那一页页的讯息。

王达向外瞧着,低低问道:“皇上,要不要让人盯着些?”

许思颜漠然道:“不用了。”

王达问道:“皇上真打算让沈姑娘回来当女史?”

许思颜黑眸幽森,“你觉得她回得来么?”

王达怔了怔,干笑道:“便是回来,也不是原来的沈姑娘了吧?”

他得弄清楚,这个阴魂不散总是盘旋于皇上附近的女人,到底该放在怎样的位置上。

若皇上真的让她回来,也许下一步真得改口唤声“德妃娘娘”了。

虽然那个“德”字,着实让他犯恶心。

许思颜明知其意,淡淡道:“放心。如今太后重病,朕自然不宜夺走她心爱的侍儿;待太后病痊……”

他无声一笑,“若太后病痊,还能容得沈南霜踩着她肩膀登上德妃之位,朕便成全她又何妨!”

王达便知沈南霜只能抱着那所谓的圣旨做几日美梦了。

许思颜甚至都不需要出手,稍稍露点口风,慕容太后绝对不可能放过她。

他亲手所写的“圣旨”,不过是她背叛太后的铁证,早晚成为她的催命符,永不会有诏告天下的机会。

他由衷赞道:“皇上圣明!”

许思颜却无半丝得意或开怀之色。

他垂着头,手指在沈南霜亲笔所书的一行行字上拂过,看着那条条桩桩针对他的阴谋,只觉那一勾一划,都如尖刀般无声扎来,狰狞丑恶得让他不忍直视,却不得不直直承受那些指向他的椎心之痛。

“母亲,母亲……”

他怔怔地坐着,低低咀嚼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字眼,忽笑着问向王达。

“王达,便是你把一条狗从小养到大,也不舍得亲自动手剥它的皮,吃它的肉吧?”

王达惊骇,不敢回答一字。

而许思颜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抿紧唇角,将母后对他的种种算计一页页慢慢叠好,折起,掖入自己袖中,抬步走了出去。

天色渐暮,斜阳铺金,将他素青衣袍染得朦胧,连神色也似模糊在那金色里,再看不清悲欢喜怒。

只是踏出门的那一瞬,他不觉又往德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幽深的眼底,有隐忍不住的灰心泪意一闪而逝。

--------------虎毒不食子,可如果不是亲子呢---------------

楼小眠在第二日午后才被送入宫来。

他被安排在承运门外的谨诚殿里。在外朝,却靠近后宫诸殿,木槿要探望她的楼大哥,来往很是方便。

许思颜闻报后过去探望时,木槿早已在了。

“楼大哥!楼大哥!”

他远远便听木槿焦灼的呼唤,心头不觉一阵揪起。

未入里间卧室,他先问外边候着的太医。

“楼相情形如何?”

太医慌忙答道:“回皇上,楼相的脉象……不大好。如今伤病交加,高烧不退,着实……着实险得很。其实楼相这状况本不便搬动,但微臣也想着,宫中太医齐聚,或许能想出法子来也说不定。”

言外之意,楼小眠病情危重,他已束手无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才将他带了回来。

许思颜隔了落地圆光罩向内观望时,正见木槿坐于床沿边,握着楼小眠的手,已经哭得跟兔子似的两眼通红。

郑仓并无职衔在身,理所当然地被隔绝在宫外;但此处既是皇后亲自安排,服侍的宫人自然不少,此时正雁列于屋内侍奉。明姑姑、如烟也随侍在侧。

可此刻楼小眠身边居然还有个意料之外的人。

黛紫衣衫裹着窈窕身段,如水清眸流转风情无限,一颦一笑一悲一喜都似能轻易直击人心,荡魂涤魄。

正是无辜当了一回棋子、寿诞之日成了多少人忌日的花解语。

许思颜微微皱眉,“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早有随去接楼小眠的内侍连忙答道:“听闻那位解语姑娘侥幸从兵乱中逃脱,后来无意撞到楼相侍从,便跟在了楼相身边。楼相入宫时她要跟进来,奴婢曾禀过皇后娘娘,娘娘说‘也好’,所以便也过来了。”

此次雍王兵变,正是借的花解语寿诞的机会。真要牵连追究起来,这位长袖善舞的雍王姬妾也该在谋逆之列。

但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花解语多半并不知情,更未如慕容琅、纤羽那般鼓动过雍王叛乱。

何况她与楼小眠以音律相交,又曾一同救下木槿,并代木槿受辱,木槿出面保她原在情理之中。

许思颜慢慢踱入里间卧室,止了宫人行礼,只挽向木槿,柔声道:“小眠这边有太医诊治着呢,何必急成这样?便是小眠自己,大约也不愿你拖着重身子这般忧思劳神。”

木槿哽咽道:“若不是出来寻我,楼大哥也不会被害成这样。若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旁边,花解语跪在地上亦是呜咽不已,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串串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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