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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十八刑狱,皆应天地恶念而生。恶鬼受刑惨呼,哀声不绝,恶念汇入冥河黑水,奔往地底至阴之处。唯有至刚至烈者,可坐镇冥府之主,以自身顽强心智,统辖众鬼,主持刑狱,而不至被怨气所噬。否则,冥府一旦无首,刑狱废弛,便是三界封印也无法阻止鬼门大开,到时人间便有百年浩劫,乱世不休。
与其说冥主贵为冥界之帝王,毋宁说这无尽刑狱之地,亦是他的枷锁。冥主之人选从不易得,不知多少冥界之主为镇守冥狱,修为耗尽,心智涣散,薨于帝座之上。仙界每每为寻找妥当之人选,皆是费劲了心机。
却听说,这一位年轻有为的冥主,在天庭众仙之前发下重誓,立血书为契,自愿承担其职。文曲依然记得当年的凌远殇一袭玄衣上殿,眉目之间尚有几分少年秀气,在帝君座下现出本相,长跪叩首,硬生生叩碎了玉阶,片片碎屑之上,皆是鲜血淋漓。
帝君见此,淡淡说道:“大祸已成,纵然灭君全族亦无法扭转天数。但,朕若不依天规处置,如何服众。殿下请回吧。”
“若本殿能逆转天数,帝君能否网开一面,放过我族上下性命。”少年的声音从巨兽的身体中传来,唯有那双冷碧色的眼眸未改。文曲心中暗暗为那双目中的戾气所慑:这目光,本不该是祥和瑞兽所有。
“哦?朕倒很感兴趣,殿下竟有逆转天命之妙策。”帝君的声音中带上了笑意,“不妨说来听听,倘若果真奏效,朕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不过……”帝君稍稍一顿,复又开口,“殿下若是存有半点欺瞒之心,朕是绝不会手软,将数万万凡人为殿下一族殉葬的。”
文曲觉得自己的后颈有些发凉。
自从文曲来到天庭,从未见过帝君发怒,就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但即使聪明如文曲,亦不敢在这位帝君眼皮之下做任何手脚。文曲并非不敢挑战上位者的智慧,但每次立于玉阶之下,总有种东西让他乖乖收敛,俯首称臣。
那是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强大,在无法计数的时光中,以无尽的厌倦、清醒和残酷为代价获得。仙人说到底不过是成了仙的人,哪怕是神佛,亦难逃慈悲爱憎,而那玉座之上坐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文曲哪怕想一想都噤若寒蝉。
“本殿愿以肉身入凡历劫,灭人君,斩龙脉,以正天数。”巨兽化身为玄衣少年,满脸鲜血令人不忍直视。众仙哗然,天数、地脉、人君,三者合一,缺一不可,身负天命一族竟说出斩杀人君这等话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唯有如此,方能以乱制乱,以逆止逆,纵然人间一时血流成河,总好过永劫无期。”
永劫无期。
帝君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龙凤龟麟,看来所谓的瑞兽也并非全是做给凡人看的摆设,这少年尚未成年,竟有胆色孤身一人直上天庭为全族求情,众目睽睽之下,倘若答应了他,日后便断断没有反悔之理。而他所说,也确实是当下唯一可行的法子。
却不知这是少年的愚勇呢,还是他心中真有垂悯苍生的慈悲?
帝君终于把目光投在座下的少年身上。除了额头血肉模糊之外,他周身上下遍布刀剑伤痕,那身玄衣早就浸透鲜血,虽然玄色浓重不易发现,那藏不住的血腥味,却在帝君心中唤起隐隐的躁动。
若非流尽众生之血,何以独活于乾坤。
帝君稍稍闭目,强自压下那埋没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本能,手指轻敲着玉座,“君愿为凡人涉险,其心可嘉。但君可明白,屠戮人君乃是无可赦之大罪,若如此,君之一族将永失天命,君所负之罪孽,天池净水亦无法洗去,将成天地难容之人,君可想好了?”
“远殇明白。”少年深施五体投地之礼,冷不防抬起头之时,那双冷碧色的眼眸正对上帝君的视线,“远殇愿以戴罪之身,镇守冥狱,除非身死,永不得出。远殇愿立重誓,血契为凭。”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帝君望着那玄衣少年叩谢之后昂然离去的身影,眼前仿佛见到曾经熟悉的人,那一日也这般毅然扬长而去,不曾回头。
那人的姓名和他的样貌一样在记忆中模糊,曾经以为浓重无可化解的嫉妒和怨恨,早已在时光中僵死成灰,留在心底的,竟然是一丝羡慕。
文曲看着面前早已不再是少年的冥主,沉默不语。
帝君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照理说冥府的格局装饰早就逾矩了十万八千里,那位帝君竟然睁只眼闭只眼问也不问。但牢笼再华贵,亦是孤寒无比,文曲自认为出于好心,时不时来和这位冥主大人对弈一局,顺便关照一下他的下属,顺便过问一下他的政务,顺便和冥府的公务员们打个招呼……
怎么就被人视同丧门星一样的存在呢?文曲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论他惹出多大的事情,凌远殇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将残局收拾妥当,不管输多少局棋,下回他来的时候,冥主照下不误。文曲至今还是第一次看到凌远殇露出像个人的表情,竟然是因为方涧流。
方涧流啊方涧流,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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