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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如今三步两座桥的乡亲,每天看见徐恩长拉长的身影,从留镇踽踽走来,扑奔河西柳叶桃,扑奔老相好刘香久,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惊,早已把老汉的举动,视作应当应分、情理之中,但每个乡亲心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同情。嘘寒问暖之余,内心却难掩丝丝隐痛,都知道是老人当村长亲儿的艾凤台,为赌气图脸面,趁散社把独身的饲养员老徐送到留镇敬老院,狠心把有情人划断人间天河。都知道徐恩长是艾凤台的亲爹,艾凤台也知道亲妈刘香久,膝下有两双儿女都是恩长的骨肉。

这天徐恩长才走到桥边,就觉出异样,只见桥南桥北,桥东桥西,一团团人群聚集不散,一簇簇男女老少交头接耳,还净朝老徐身上指指点点。老徐倒没介意,他早已到了耳根清净,与世无争年纪。才要上桥,人群中闪出一位上岁数的干瘦女人,伸手拦他,拦他不算,还把他扯到一边,话到嘴边又缄口不语。下手拦阻老徐的女人叫石青,在三步两座桥,漫说村民,连桥边石塔,也认识这位当年名扬渝水的水沿庄女支书。时过境迁,他知道这些年石青退位多年赋闲在家,她没别的嗜好,除了捡废品卖钱,石青就喜欢站街站桥,街是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桥是水沿庄西头上的织女桥。石青站街不是扯闲话,石青是赎情还愿呢,时光荏苒,痛定思痛,当年欠下孽债的老村支书,也不知从哪天起,就随了佛缘,有了佛心。北方乡下妇女不像南方乡下女人,南方乡下没冬闲女人一年到头不拾闲儿。如今北方的乡下妇女,没摊上好男人的女人挑家过日子,当了家里的顶梁柱,好吃懒做耍钱闹鬼的男人当甩手掌柜,坐山喊。从前不这样,从前生产队农闲时节,上点年纪的乡下女人爱站街,东家长西家短,当小广播,当娱乐。石青和她们不一样,如今石青站街时少大多站三步两座桥头上,站桥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扶弱济困,积德行善。除了老徐的风流情债,石青的站街站桥,倒成为三步两座桥另一道风景。不知情的觉着稀罕,知情的,都知道老人如今吃斋念佛,象换了个人,为从前的悔恨,补过赎罪呢。三步两座桥乡亲,都知道石青小时候当童养媳,苦大仇深,四清那年,被工作组树为典型,当成运动根子,挨不少累,也得罪不少人。当年闹公社时候三村分分合合,农业学大寨时候,石青露脸出风头当红人儿,被县委树典型,熬成整个三步两座桥大队当家人。当年何止在三步两座桥,就是在留镇,在整个渝水县,女村支书也是凤毛麟角。三步两座桥在旧社会因田土丰腴,得风气之先,除地主富农,也涌现不少大小商人掌柜,出不少闯关东跑满洲的买卖人。这一带乡民勤勉肯做惜钱如命,手有俩钱,就恨不发家壮户、买房置地,解放后多少人戴上地富帽子,用当年下村工作组的话,说三步两座桥真叫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上级认定这方田土是黑窝子,阶级斗争复杂,逢运动就被打造成,出经验、创成果、上文件的推广典型。当年叱咤风云翻云覆雨,人称火神奶奶的石青,如今早已是昨日黄花。七九年散社,社员人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石青威风扫地,重新沦为半大脚寻常婆子,她一时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年没敢见人。站惯人前,喜欢发号施令的石青毕竟耐不住寂寞。她虽然有点弄不懂当今世道人心,却忽然有一天梦醒一般推门出户,重新站在人前的石青老太太象换个人。老太太不下地,不扯闲篇,除了拾闲儿捡点儿纸箱瓶罐儿换烟抽抽,都知道石青爷们柴国新开小卖店,不缺那棵烟抽,可老太太是省油的灯,捡完破烂儿抽颗烟,就梳头洗脸,穿戴利落,在水沿庄十五个大门儿一条街街是街,桥是桥随心所欲,站哪儿都站成了一尊菩萨,专门办善事不图名利。从此人人对石青都刮目相看,都说老太太长了佛心,一门心思帮人儿。谁家婆媳不和,天灾病靥,她都上前搭把手,况且一帮到底,尽心竭力,茶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村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有人说:从前丧良心,还人情债呢,也有人歪心,话不中听,说没看她那几个藤下瓜儿歪瓜裂枣一样,病的病,残的残,除了老大媳妇刘香久那老闺女艾凤桥,剩下那俩儿媳,如今过不惯苦日子,凭脸蛋净偷人,这怕是报应,石青嘴上不说,这是赎罪呢。村民这才想起石老太太这二年信了佛,时常上庙进香,青衣素食有俩儿钱儿就捐到庙里。日子长了,乡亲又发现,石青不光站桥站街,还晃常听村广播喊交党费,和草粮屯另一位外号一口气儿的大婶子,比赛着积极,嘟嘟跑。石青老娘子站街站桥,对过往行人,桥畔三村父老,有难相帮,无难呈祥,原先心硬个人儿如今那般绵软,背地儿都说换个人儿,修德修成了活菩萨。老伴柴国新另一路,喜欢捅事儿告状提意见。外号豺先生的老伴开小卖店,为小卖店招揽生意,在店前门外打场子跳街舞、在店后锁门放黄片,石青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俩人也不犯话,却都把把从前石青当书记时,获得的省市县证书、合影、奖章,都镶镜框挂墙上。石青帮人不虚空,准掺和进去,谁家大事小情,磕磕绊绊,她耳惊马到,不请自来,帮着灭病消灾,。也有人心闲嘴浪,背地编派她:

火神奶奶,替人消灾,

立地成佛,偿还心债。

儿不成器,病病歪歪,

因果报应,求拜如来。

当年积极,没少祸害,

知道后悔,善哉善哉。

火神奶奶石青的丈夫柴国新,人本来就狠,又有小算计,就有人起外号叫他豺先生。豺先生这些年心理变态,从前老婆站台上,他也没少沾光做军师,自从文革后乡村搞整顿,石青下台让权给活屁股儿子吴臣,豺先生心里有点儿失衡。再往后生产队没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钱成了香饽饽。柴国新处处看别人眼红,除了爱告状、爱查村账、爱提意见,更知道抓挠钱儿。人多嘴杂,小卖店看黄片儿,被人捅出来,镇上民警来查,豺先生矢口否认,塞上条烟,也就消了災。豺先生爱提意见,对村里的事儿,看啥都不顺眼,动不动串裰人聚众上访。看谁有钱成富户,又嫉妒,属心理失衡那种。石青不是那种人,她是有组织的人,虽然她近年信点啥,烧香拜佛,广结善缘,但她始终不参与信众活动,她相信组织,相信政府,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就看红书,学毛著,狠斗私字一闪念。两口子喝的一锅粥,尿不到一壶去,一个火神奶奶,一个豺先生,都火爆脾气,干脆分开睡,谁也不理谁,井水不犯河水。在桥边拦下老徐的老太太石青,一边打岔儿,一边把老徐让进豺先生的“夜来香”小卖点。老徐一辈子和刘香久养下两双儿女,除了老大艾凤楼、大闺女大马蜂艾凤巢,是香久和丈夫“没名儿”留下的种儿,余下的二闺女人称一口气儿的艾凤枝,现今当村长的二儿子艾凤台,开纸厂老三艾凤池,连同石青的儿媳老闺女艾凤娇,谁都知道是跑卵子徐恩长的亲生骨肉。当然这话上不了桌面儿,虽然都心知肚明,却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嘴上留德。老闺女凤娇那年嫁给石青大儿子秋生,那时是石青当村书记,一家人死活相中了模样品行都没挑的俊姑娘艾凤娇。刘香久心里是相不中柴家人性,但自家成分高,自己名声又不好,架不住石青在村里一跺脚满街烂颤,秋生又入伍穿上军装让人眼热,也不说香久家有心攀高枝,反正两家就把亲做成了。按说两人是亲家,晃常倒不大走动。那年头正讲阶级斗争,石青正如日中天,心气儿正高,香久一把湿柴燎不到锅底上。当然是亲三分向,石青站台那几年,暗地里免不了护着恩长刘香久,让香久恩长这对冤家,得好有几年。这时石青眼瞅着桥边有人寻衅架秧子,就奔过来。原来水沿庄“三步两座桥”纸箱厂起内讧,一山二虎,厂子合伙人艾凤池和吴布德俩人闹掰了,势同水火,终于闹到大打出手,演出了全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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