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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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家境不凡，谈吐却很好，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他说过话，手一抬，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应下，也不真伸手要钱，只道：“那就记在崔郎的帐上。”</p>

“好。”</p>

“不用了。”杜五郎道：“怎好劳你破费，我来买便是。”</p>

“兄台不必客气，钱财乃俗物，多谈便落了下乘。”年轻人笑着摆摆手，问道：“兄台是长安来的？”</p>

“是啊，我的口音这般明显吗？”</p>

“如今天子东幸，必然有不少达官贵胄到东都，我怕这店家死缠烂打，无意中得罪了人。”</p>

杜五郎道：“原来你是因此才出头，倒是心善。可我看着像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吗？”</p>

“兄台荣辱不惊，身份不凡却能于市井间安之若素，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p>

“你如何知晓？”杜五郎大为吃惊，“我的气质这么明显吗？”</p>

他还以为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回答，结果那年轻人笑道：“早前，我观御驾进城，在队伍中见到兄台了。”</p>

“啊？原来如此。”</p>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自己因为带女儿玩，进城里落在了后面，倒也没关系，便道：“哦，我家里是当官的，小官，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p>

“安平人，崔洞，字明晰。”年轻人叉手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兄台唤我崔三十九也可，唤我明晰也可。”</p>

杜五郎有些下不来台，只好道：“京兆，吉……吉绩，你唤我吉五郎就好。”</p>

他拱拱手，想要转身离开，崔洞却已在他的座位对面坐下，让人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酒。</p>

“吉兄一定是觉得此间的戏唱得一般吧？”</p>

杜五郎道：“倒也不是，只是花钱买花，买的是份虚荣，我觉得不实在。”</p>

崔洞拍手道：“吉兄看得通透啊，世人忙忙碌碌，求功业、求富贵，总是想证明自己比人强，可浮生几何，全浪费在经济仕途上，未免太可惜了。”</p>

这话，让杜五郎顿生觅得知音之感，遂与他渐渐聊起天来，两人倒也十分投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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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杜五郎与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两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寿安县的崔家别业去做客，顺带一游那附近的香鹿山、昌谷等地。</p>

别业位于县城南的锦屏山，抬头看去，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锦锻凌空垂挂，十分壮观。</p>

崔洞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侃侃而谈，道：“武后当年也曾入过此地，这‘锦屏’二字便是她赐的名字。”</p>

“真是倚山傍水，真是好地方。”杜五郎道：“还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别业？”</p>

“早已到了。”崔洞转身一指，也不知是指向哪里，道：“从半个时辰前我们就进入了锦屏别业。”</p>

“好吧。”</p>

又骑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进到了在山脚下的一片大宅院。</p>

入了门，赫然就看到武则天亲笔赐下的“锦屏奇观”四个大字。</p>

之后杜五郎与家中下人闲聊，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曾随魏征编写《四部群书》。</p>

崔洞家里属于博陵崔氏大房，原本是还要更加显赫。只是经过了大唐几代皇帝的刻意打压，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调。</p>

原来，那“锦屏奇观”四个字看似表达了武则天的赞叹之意，其实当时是用这四个字划走了崔家在寿安县一半的田地。</p>

当年与薛白一起授官的崔祐甫便是寿安县尉，此事背后也是崔家在帮忙运作，虽然血缘已经远了，但这年头做什么都少不了家族之间的互相帮衬。</p>

杜五郎入住的次日，崔家的年轻子弟们便置酒为他接风。</p>

他们在一个风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觞，品茶论诗，很有魏晋风骨，杜五郎觉得自己真是风雅了许多。</p>

一直以来，他想让杜有邻致仕，想像的就是过这样的生活。</p>

渐渐地，一群人还是谈论起了国事，避不开的首先就是从天子就食洛阳说起。</p>

让杜五郎意外的是，他们的观点竟不是就食能给洛阳带来的繁华，而认为这是一种国力的衰退。</p>

“玄宗皇帝在位时，以漕运、和籴诸法，使天下富庶，仓禀充实，结果一场变乱又打回去了啊。”</p>

“毕竟，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p>

“还是朝中名臣凋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p>

杜五郎原本还怀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听了这些话，才终于确定，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p>

在崔家子弟之中，崔洞是最不在意经济仕途的一个，旁人讨论国事的时候，他只是在旁听着，还给了杜五郎一个歉意的眼神。</p>

而这些崔家子弟评点起皇帝，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p>

倒不是针对薛白，而是出于五姓七家对李氏一直以来的看不起。</p>

“当今天子还是有才能的，但博而不精。能平定安史之乱，那是大唐国运犹厚，加上他气运不错。至于即位以来这几个国策，看得出来，他欲变革却也畏首畏尾啊。”</p>

“是啊，朝廷想多收税，但不敢明着说，于是通过榷盐、榷茶来收。结果，如今盐和茶涨得厉害吧？”</p>

“今年缓了些，看得出来，朝廷在打压盐价。我听说，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刘晏，而疏远元载的意思，从漕运置仓一事就能看出来。”</p>

“刘晏的‘缘水置仓’未必比元载加急建仓的做法高明多少，真正的关键在于，刘晏主持榷盐一事，往往留一份利给盐商，始终压着盐价。”</p>

“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天子故意拿出炒茶、泡茶，就是为了以榷茶来弥补税收，要把盐价降下来。”</p>

“用榷茶的钱代替一部分榷盐的钱，无非是想让喝茶的富人、贩茶的大商贾多出些血，少征些吃盐的贫民的钱。”</p>

“话是这般说，想必不影响五叔的生意吧？”</p>

崔家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随口聊着，杜五郎在一旁听得却是好生震惊。</p>

他自认为是天子近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天下局势的了解应该很深，至少该比这些没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轻人强。</p>

没想到，这些人对国策的洞悉，却远比他要敏锐得多。</p>

他仔细观察了很久，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确定没有在朝堂上担任高官的。</p>

那他们的消息，到底是哪来的？</p>

“所以啊，我不信天子到洛阳就食是因为长安的粮食不足，想必是因为偃师。”</p>

听到这里，杜五郎不由问道：“偃师？”</p>

“吉兄不知吗？天子以前曾任过偃师尉，他私有的许多产业也都是从河南道起家的。到了洛阳，他比在长安更有掌控力。”</p>

杜五郎一愣，又不知说什么好。</p>

崔家子弟于是继续聊起来。</p>

“恰如武后在东都。”</p>

“不错，武后在东都称帝，当今天子想必要在东都变法了。”</p>

“春苗贷。”</p>

“我敢打赌，朝廷做得再好。到了地方上，春苗贷必会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贷，普通农户若要拿这份钱，是‘另加’这一二分的利。”</p>

杜五郎问道：“为何？”</p>

断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道：“世事如此。”</p>

崔洞听得无趣，拉了拉杜五郎，道：“不与他们聊这些仕途经济，我们去赏竹海。”</p>

“三十九郎，如今朝廷更注重科举，已确定今年会有恩科，你文章做得好，不去试试？”</p>

崔洞道：“不必了。”</p>

杜五郎还想从崔家子弟的角度听听他们对春苗贷的看法，虽被崔洞拉着，但还是回过头去。</p>

此时，一直在旁伺候的一个书僮忽然开口问了一句。</p>

“十七郎，听闻今年多了一道乡试，不论身份都可去考，连奴婢亦然，真的吗？”</p>

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这书僮一眼，一言未发，眼神显然是在提醒他，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p>

那书僮骇然，忙道：“小人知罪。”</p>

但崔十七郎还是一言未发，似乎并没消气，眼看着就要处罚他了。</p>

“砚方，随我来。”崔洞道。</p>

一句话，那名叫砚方的书僮如释重负，连忙快步跟上崔洞、杜五郎。</p>

杜五郎听了那名字，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个书僮名叫端砚，于是，仔细地打量了这砚方一眼，发现他们名字里虽有一个字相同，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p>

端砚又懒又馋，糊里糊涂的，有义气又忠心；砚方则是一副紧绷着的表情，举止很有规矩。</p>

“你何必问十七郎那些？”崔洞耐心解释道，“官榜上说的‘不拘户籍’，确是什么户籍都可去考，可你是不入籍之人，何况你才读几卷书，能考上吗？”</p>

“小人……想试试。”</p>

“我知你心气高。”崔洞笑了笑，道：“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八叔，为你寻个好差事。”</p>

砚方原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崔洞，闻言，又失望下来。</p>

他知道，这所谓的差事，还是给崔家做事。</p>

杜五郎听了，却决定回去后问一问薛白，这“不拘户籍”到底是什么意思。</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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