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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援朝说:“你们听说过小浑蛋吗?”

一听“小浑蛋”三个字,大家都炸了。

“最近刚听说,原先没这一号呀?我正要找他呢,前些日子我的一个朋友被小浑蛋插了,膀胱都被扎穿了,这小子手够黑的。”

“这小子已经伤了十几个人了,听说见面连话都不说,出手就是一刀,专往要害地方捅。”

“真他妈邪乎,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李援朝说:“他出手极快,自称是‘京城第一杀手’,我要找你们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杜卫东问:“抓住他,废了他?”

“对!”李援朝点点头,“不废了他,咱们早晚被他废了。这家伙真是疯了,他不是对着某个人,而是冲咱们‘老兵’来的,不管有仇没仇,出手就要杀人。到现在为止,没出人命是运气好,他的动机是杀人。”

“抓住他怎么办,咱们总不能杀了他吧?闹出人命来事就大了。”地雷说。

李援朝老谋深算地说:“这家伙一身血债,他要是被公安局抓住,恐怕也得判死刑,咱们当然不能蛮干,要干得有理。我准备先去公安局报案,而且主动要求协助公安机关捉拿他,公安局总不会拒绝吧?好,有了这话就好办,凭小浑蛋的性格,他绝不会束手就擒,只要他反抗,就干掉他,这是正当防卫。”

钟跃民说:“逮他还不容易?下星期一《红色娘子军》该公演了,小浑蛋手里有票,他肯定会去,咱们就在剧场里收拾他。”

“还有一个星期呢,也许就在这一星期里谁就丢了命。”李援朝说。

“听说他最近老在展览馆、动物园一带活动,咱们多派点儿人去,把那一带监控起来。”杜卫东显得迫不及待。

“千万别打草惊蛇,这件事一定要秘密进行。”李援朝叮嘱道。

钟跃民家的客厅永远是高朋满座,通常客厅里总不少于七八个人,那是他一生中最悠闲的日子,时间多得难以打发,袁军和郑桐也是如此。这几天,钟跃民正兴奋着,周晓白把《基督山伯爵》这本极难找的书借给他一整个星期,这真是天大的面子,通常这样的书能借给你24小时就已经很够意思了。钟跃民把这本书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于是有了资本,这会儿正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给袁军、郑桐等人讲《基督山伯爵》的故事,袁军等人听得发呆。

“美茜蒂丝的儿子阿尔培认为基督山伯爵在背后诋毁了他父亲,使他的家族名誉蒙受了耻辱,于是决定在剧院里向基督山伯爵提出决斗。19世纪的法国贵族有个毛病,要把手套扔在对方脸上,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举动表示双重意思:一是挑战,二是侮辱。人家法国贵族比较文明,扔手套表示挑战,不像咱们这帮人,一不高兴大板砖就拍过去了……”

袁军等听众大笑起来。

“袁军,要是你在剧院里让人家把手套摔在脸上,你怎么办?”钟跃民问。

“我一菜刀剁了丫的。”袁军凶相毕露地回答,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有失风度。

“你们听听,什么话吗?流氓就是流氓,永远成不了贵族。你当人家基督山伯爵到剧院听歌剧还带着菜刀?像基督山这种身份的人要是让人把手套摔在脸上就太丢份儿了,他没等对方摔手套,就会主动把手套从阿尔培手里拉过来,彬彬有礼地说,‘我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了,并且裹了一粒子弹送回给您,现在离开我吧,不然我就要召仆人来把您赶到门外去……’”

郑桐打断他兴致勃勃的演讲:“没劲,你讲故事完全是照本宣科,语言是书本语言,你应该使用现在的语言。”

钟跃民叹了口气道:“你们这帮人太没文化,稍微高雅点儿就接受不了,看来我只好把自己降低到扫盲班的标准。基督山伯爵是这么说的,‘孙子,你丫是不是活腻歪啦,跟谁叫板呢?你要不服咱就找个地方单练,使什么家伙随你挑,是菜刀是插子哥们儿都奉陪到底,谁要不敢去谁是孙子……’”

听众们大笑起来。钟跃民卖起了关子不讲了。

袁军迫不及待地说:“接着讲啊,基督山和阿尔培单练了没有?谁把谁收拾啦?”

钟跃民摸摸肚子:“不行,我饿啦,早上就没吃饭,还真有点儿扛不住了。”

袁军掏出5块钱拍在茶几上:“郑桐,你去买几斤包子。跃民,你接着讲。”

郑桐动也不动:“你支使谁呢?不去。”

袁军急了:“那你丫吃不吃?”

“不吃,我还真不饿,看见吃的就烦。”

袁军气急败坏地说:“那么你丫也别听,出门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去。”

“你当我乐意听?我他妈烦着呢,好好地坐这儿歇会儿也不得安生。跃民,你别讲了,我听得快睡着了,特没劲。”郑桐分明是故意气袁军。

钟跃民说:“得,我都给人讲烦了,我他妈有病?不讲啦,坚决不讲啦,再讲我就是孙子。”

袁军愤愤然冲钟跃民去了:“真他妈没劲,一本破书,至于吗?”

“破书,你给我找一本瞧瞧?你爸好歹还是当局长的,你们家带字的印刷品都算上,恐怕超不过10本,还得算上毛语录和《毛选集》的4本,再加上户口本和副食本,除去这些,你们家还剩几本书?”

袁军不服气地说:“你也太挤对哥们儿了,我们家没书就对啦,现在是什么时代?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没文化越革命。郑桐他爸还是大学毕业呢,运动一来,第一个挨斗的就是他爸。”

郑桐不爱听了,他随时都忘不了讥讽袁军和他那个大老粗的父亲,马上回嘴道:“我想起来了,袁军他爸特没劲,我爸挨斗时就他爸蹦得欢,腆着肚子在台上摆出一副老干部的架势,一讲话就哼啊哈的,让我爸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当时还真把我给唬住了,心说,还是延安来的老干部有水平,话还没说呢,架势就出来了。没过两天,我从机关门口路过,看见造反派押着一队‘牛鬼蛇神’去干活。‘牛鬼蛇神’们排着队,扛着扫帚,嘴里还唱着《牛鬼蛇神之歌》,领唱的那位声音特洪亮,‘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哥们儿一听有点儿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再一瞧,哎呦喂!是袁军他爸。”

钟跃民等人大笑起来,袁军翻了脸:“郑桐,你丫挤对谁呢?有种咱们一对一单练。”

郑桐也不示弱:“你唬谁呢?单练你未必是对手,不服咱试试……”

袁军冲进厨房抄出菜刀,郑桐抄起一把椅子要砸袁军,同伴们一拥而上抱住两人。

袁军挣扎着:“你们谁也别管,谁管我跟谁急。”

客厅里大乱。

钟跃民大叫:“哥儿几个,要单练出去练去,这他妈是我家……”

周晓白和罗芸敲响钟跃民家的门时,客厅里正乱成一团,袁军举着菜刀要砍郑桐,谁劝也不听,郑桐也举着椅子不松手,随时准备自卫。钟跃民见劝说无效,勃然大怒,于是冲进厨房抄出根擀面杖,声称要把这两个人来疯的家伙打出去。

周晓白是第一次来钟跃民家。第一次和男孩子打交道,她心里很有些惶惶然的感觉,那天在冰场上她想阻止钟跃民去打架,便扔下一句话,你要是非去以后就别理我。她本以为钟跃民会就范,谁知钟跃民连理也不理,扭头就走了。倒是周晓白发了半天愣,她奇怪,这家伙怎么敢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她心里气得要命,决定以后决不再理他,谁知一会儿钟跃民又回来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周晓白说:“那本书你什么时候给我?”

周晓白不由自主地回答:“明天。”说完以后她更生气了,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回家以后周晓白还在奇怪,钟跃民这浑蛋用了什么法术使她像中了邪似的?

钟跃民的确老谋深算,周晓白把书借给了他,算是上了他的套,想不理他都不行了。昨天周晓白给钟跃民打电话要他还书,钟跃民竟颐指气使地让她来取,好像是周晓白求他似的,气得她差点儿摔了电话。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钟跃民这个浑蛋好像漫不经心地就把事情的性质给变了,明明是他求别人的事,结果倒成了别人上赶着来找他。

周晓白和罗芸的到来,使客厅里的气氛缓和下来,刚才还要动刀子玩命的决斗双方也没了脾气,好在袁军和郑桐经常发生这类冲突,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到5分钟他们就从敌人又变成了哥们儿。

钟跃民找出一些唱片,挑出一张柴可夫斯基钢琴曲《六月·船歌》的密纹唱片放在电唱机上。袁军发财后曾买过一箱红葡萄酒,一直放在钟跃民家,于是也被找出来启瓶,倒进一个个高脚杯,钟跃民殷勤地把酒杯递给两个姑娘。周晓白接过高脚杯瞪了钟跃民一眼,心中那股怨气在慢慢消退。她突然又觉得这家伙还不招人讨厌。谁知刚消了气,钟跃民又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约翰·施特劳斯有首圆舞曲,叫《美酒、女人与歌》,咱今天可都全了。”

周晓白一听又翻了脸,她把酒杯一放:“钟跃民,你这狗嘴里就说不出好话,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钟跃民自知失言:“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欠抽,久抽。”

袁军说:“晓白,抽这孙子。”

罗芸笑道:“我发现钟跃民的嘴是挺欠的,抽他一顿一点儿也不为过。”

《六月·船歌》的旋律从音箱中传出,轻柔地弥散在空气中,周晓白很快就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

她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了。她的母亲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家里也收藏了很多唱片,都是精品,周晓白记得光是《天鹅湖》的全剧音乐就有4种不同的版本,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则有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演奏的精品版、哈恰图良指挥的莫斯科国立交响乐团的版本。她小时候,母亲常常放各种古典音乐给她听,母亲的一句话她永远也忘不了:音乐和诗歌是从高尚的心灵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那时周晓白的功课很紧,很少有时间仔细欣赏音乐,也弄不懂那些音乐大师生活的时代背景,但她能够感觉到古典音乐的美妙。每当母亲放肖邦的夜曲时,她都能感到一种温馨的宁静,犹如置身于温暖的海洋中。母亲告诉她:“这是用音符组成的诗,要欣赏肖邦的音乐,就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怀。”周晓白当中将的父亲却不大喜欢这些音乐,将其一概斥之为靡靡之音。他早就看这些唱片不顺眼,1966年“破四旧”一开始,老头儿就命令警卫员把唱片全砸了,连一张都没剩下。晓白的母亲回家后痛哭了一场,迫于当时的形势,母亲也没敢和父亲大吵大闹。因为整个社会已经陷入一片之中,别说砸几张唱片,连火葬场的死人都烧不过来。母亲沉默了。从此周晓白再也没听过古典音乐。

钟跃民见周晓白目光迷离,神情忧郁,似乎还没从音乐中醒过来,便问她:“晓白,你发什么愣呀?”

周晓白像是突然被惊醒:“哦,这音乐真美,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真的,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了。”

“你喜欢古典音乐?”

“喜欢,我家以前也有很多唱片,可惜‘破四旧’时全被我爸砸了。”

“你爸真他妈有病。”

周晓白发火了:“你爸才有病呢。我警告你,以后和我说话少带脏字。”

钟跃民连忙道歉:“得,得,是我爸有病,行了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呀?真没劲。”

周晓白余怒未消:“你们这些人,嘴怎么这样脏?张嘴就是脏话,还特别爱拿别人的父母开心,难怪别人说你们是流氓,我看一点儿都没冤枉你们。”

郑桐显然不爱听了:“晓白,听你这意思,好像把我们都捎上了,是钟跃民这孙子……”

“你看,说着说着脏话又来了吧,我冤枉你们了吗?”

“哎哟,这也叫脏话?今天你在这儿,我们已经很文明了,尤其是钟跃民,说话显得特别文雅,他平常可不是这样的。”

钟跃民一拍郑桐的脑袋:“你丫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扶了扶眼镜:“你听听,露馅了吧?他一见了女同学就装出一副酷爱艺术的样子,其实,流氓就是流氓,别装孙子。我和袁军就这点好,不懂就是不懂,从不装孙子。”

周晓白不屑地哼了一声:“要是这么说,你们还是挺坦率的,首先承认自己是流氓,另外也承认自己不懂艺术,这就不错了,比某些不懂装懂的人要强。”

钟跃民看看周晓白:“我好像听出点儿含沙射影的意思。”

周晓白笑着说:“又不是说你,多什么心呀?”

钟跃民作痛苦状:“看来我有必要申明一下,郑桐承认自己是流氓,这的确很坦率,从他的一贯表现来看,称之为流氓也不为过。但他把我也算入流氓的圈子就显然是诽谤了,其实我是个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的人,我渴望遇到一个知音,一个和我一样热爱艺术的人。不幸的是,知音难觅,抬眼望去,身边净是郑桐、袁军之类的小人,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

袁军不干了:“跃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出来了,你不就是要找个知音吗,最好还是个女的,这我们理解,可你也犯不上为了找知音就拿我们垫背,这叫重色轻友。”

郑桐大度地说:“没关系,袁军,咱们就受点儿委屈,只要跃民能找到知音,就是把咱们骂成王八蛋,咱们也认了,这叫忍辱负重,谁让他是咱们哥们儿呢。”

周晓白笑着说:“你不是热爱艺术吗?我们也不太难为你,你给我们讲讲你听这首曲子的感受就行了。”她要考考钟跃民,看看他是真的喜欢音乐,还是装腔作势。

钟跃民推辞道:“真想请我当老师?算了吧,好为人师可不是什么好品质,一个正派人应当谦虚。”

“是呀,咱们也够难为他的,这张唱片可能是‘破四旧’抄家时被扔在大街上,让钟跃民捡回来的,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对他来讲,的确深了些。跃民,你不要紧张,我们逗你玩呢。”周晓白用了激将法。

话说到这儿,钟跃民就不能不接招了:“既然周晓白硬是不许我谦虚,那我只好给你上一课啦。郑桐,把唱片再放一遍。”

《六月·船歌》的旋律再次响起,钟跃民作深呼吸,眼睛半合,把嗓子的音域调整到低沉的中音区:“先生们,女士们,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的主要赞助人、指挥大师卡拉扬的恩师和引路人,著名的音乐评论家钟跃民先生特地从意大利的米兰不远万里赶到中国,临时担任音乐扫盲班教授,钟跃民先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早在20世纪30年代……”

袁军不耐烦了:“你丫怎么这么贫呀,还他妈意大利呢,你撑死了也就是从非洲逃荒过来的……”

周晓白笑道:“袁军,你别捣乱,让他讲。”

钟跃民丝毫不受影响,他的情绪已经进入了一种氛围:“好的音乐都会在人的头脑中形成画面,我看见的画面是这样的,先是俄罗斯风光的大背景,然后是辽阔无垠的草原、绮丽的外高加索风光、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圆顶的东正教堂。我似乎听到熟悉的俄罗斯民歌……这歌声忧郁而深邃,让人心里酸酸的,忍不住要流泪……”

周晓白愣了,她没想到钟跃民的语言如此具有感染力,寥寥几句话,竟勾勒出俄罗斯深邃而广袤的大背景,此人真不可小视。

音乐声在回荡,钟跃民富于诗意的语言几乎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似乎都进入了他的语言所描绘出的画面和意境中。

周晓白用手支住下巴,静静地望着钟跃民,她的眼睛明亮,目光清澈如水。

“一个幽静的湖泊,岸边是茂密的白桦林,深秋的白桦林色彩斑斓,秋风轻轻掠过,白桦林飒飒作响……我们的小船静静地划动,桨声轻柔,水波荡漾,林中的夜莺在婉转歌唱……此时,你的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只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你的眼眶里贮满了泪水,但它不会滚落下来,泪水会渐渐被眼球所吸收,会自己干涸……在如此的氛围下,你的心中只有感动,只有柔情,还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小船渐渐远去,桨声在消逝,涟漪在水面上消失,带走了感动,带走了柔情……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在心中久久徘徊……”

大家都听呆了,周晓白的眼角竟溢出了泪水,想不到钟跃民对音乐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她悄悄擦去眼泪,凝视着钟跃民,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

袁军鼓掌:“不错,不错,大家怎么都不说话?给跃民捧捧场,真没想到,一起混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他长了一身艺术细胞,一首曲子能听出这么多话来。”

郑桐附和道:“我好像听出点儿意思来,跃民的口才不错,很形象,罗芸,你说呢?”

罗芸点点头:“真是挺感动人的,美极了。跃民呀,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我还以为你就会打架呢,想不到你还这么浪漫,真是难得。晓白,你怎么不评论评论?”

周晓白勉强笑笑:“浪漫?是很浪漫。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钟跃民时的样子,他打架打得满脸是血,简直吓死我了。刚才听音乐时,我怎么也不能把鲜血和浪漫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总觉得哪儿不对。”

钟跃民作沉思状:“鲜血,浪漫?很有意思,这就叫血色浪漫。”

周晓白深深地看了钟跃民一眼:“血色浪漫?说得好,很像咱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跃民,我没想到你还有诗人的气质。”

袁军夸张地张大了嘴:“诗人?我说周晓白,别捧啦,再捧就有点儿肉麻了,你不觉得太抬举他了?他是诗人,世上有天天带着菜刀出门的诗人吗?”

钟跃民一抬手:“去你妈的,你丫找抽呢?”

“听听,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了吧,这就是诗人?”袁军叹道。

周晓白嗔怒道:“跃民,你怎么又骂人?一点儿也不禁夸。”

“骂他,我还要抽他呢,这孙子嘴欠……”钟跃民扑向袁军,两人笑骂着滚作一团。

张海洋给钟跃民带话,说有要事相商,两人约好了在军事博物馆前见面。

在军事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张海洋和钟跃民同时赶到,两人停住自行车互相望着,彼此都神秘地一笑,似乎对要商量的事都心知肚明。自从那次握手言和后,两人像遇到知己一样成了朋友。

“海洋,我听说昨天你的一个朋友被小浑蛋插了。”钟跃民开门见山。

“你的消息很灵嘛,这么快就知道了。我那个朋友伤势很重,要不是抢救及时,非丢了命不可。”

“小浑蛋是个心毒手狠的家伙,不出手则罢,一旦出手就往要害处扎,你那个朋友被抢救过来算是命大。”

“跃民,你看出来没有?小浑蛋是冲着咱们这些人来的。前几天他和李奎勇居然跑到百万庄申区路口去拔份儿,还出手插了申区的一个哥们儿。他采用各个击破的方法,让咱们防不胜防,得想个办法抓住他,不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遭毒手。”张海洋忧虑地说。

钟跃民沉思着:“就算抓住他又怎么样?总不能杀了他。”

张海洋咬牙切齿地说:“杀不了他也得废了他,让他在大狱里待一辈子。”

“李援朝正在联络各大院的人,准备联合行动,不过,我看收效不大。小浑蛋知道自己仇人太多,公安局也在通缉他,所以行踪诡秘。他手下党羽也很多,想抓住他可不太容易。”

“这就是我要找你商量的。据我的消息,你认识的那个李奎勇最近和小浑蛋混在一起,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密切,从李奎勇身上入手,准能找到小浑蛋。”

“你的意思是咱们主动出击,先下手?”

“对,先下手,就咱们两个。人多嘴杂,要是泄露了风声,咱们不但抓不到他,反而会被他干掉。这小子杀人不眨眼。跃民,你敢不敢和我联手?”

“你为什么要和我联手?”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看你钟跃民像条汉子。还有,你的素质不错,我第一次和你交手时,就发现你反应敏捷,速度和爆发力都不错,你受过什么训练吗?”

“我以前在少年体校武术队受过训练。”

“难怪,闹了半天咱们还是同学呢,我在少年体校田径队待过。”

“我说你怎么跑得这么快,那次打架你见警察来,身子一晃就没影儿了。好吧,我同意和你联手。”

临分手时,张海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钟跃民笑笑:“你说说看。”

“谁要是能把小浑蛋收拾了,谁就声名大噪,份儿就算是拔到家了。”

“这还用说?明摆着的嘛。”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着,钟跃民懒洋洋地躺在玉渊潭公园湖边的长椅上。这里游人很少,湖面的冰已经在融化,湖边的柳树枝条已经微微显出一点儿绿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春天特有的气息。

他已经很久没来玉渊潭公园了,“”以前,一到夏天他就和伙伴们来这里游泳。那时公园的周围还有很多农民的菜地,他们经常顺手牵羊摘几根黄瓜或偷几个西红柿。有一次,他们被看守菜园的农民抓住了,农民们对付这些坏小子是很有办法的,他们不打不骂,只是罚这些坏小子顶着毒日头干活儿。那个看菜园的农民在窝棚里睡觉,命令他们在菜地里拔草,一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地蹲在地头监视他们。那天的太阳很毒,哥儿几个几乎被晒得脱了一层皮。这件事情给钟跃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他还是小学生,对这类强制劳动毫无反抗能力,简直是任人宰割。要是放在现在,摘他几根黄瓜是看得起他,那条大狼狗再敢龇牙,非扒了它的狗皮不可。

平心而论,钟跃民一点儿也不怀念“”以前的岁月。那时的生活很没意思,简直是死水一潭,老师和家长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孩子们,无非是让你好好学习,做个乖孩子。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做乖孩子,钟跃民就不愿意。他认为这只是老师和家长们一厢情愿,是一种比较自私的想法。所有的家长在对待孩子的前途时,几乎都带有一种功利色彩,“养儿防老”这句话就是证明。在钟跃民看来,这简直是一种投资行为,为的是将来有回报。这好比农民种庄稼,就是为了收获,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你干吗不种草?这种投资行为的恶果就是孩子们倒了霉。因为来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他们的主观愿望,他们是被迫来的,来了就马上被告知要好好学习,做个乖孩子。上中学时,学校走廊里挂满了爱因斯坦、贝多芬、托尔斯泰的画像,这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你:长大后要做这类人,而做这类人的前提是从现在开始争取做个乖孩子。钟跃民常为此愤愤不平,谁规定他必须要因斯坦?他从来不崇拜这类大师们。小时候读斯蒂文森的《金银岛》时,他突发奇想,认为长大后做个海盗船长也不错,不过他没敢把这个愿望告诉父母,只是埋藏在心里。

钟跃民真正把这个问题想明白时,已经是成年后了。他开始这样理解,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只听凭于心灵的召唤,而不被肉体的欲望所控制?走在人群里,钟跃民常常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人的心灵还和中国历史一样,在功利主义和隐逸之间茫然地徘徊,使人世变成没有理智的掠夺,使出世变成失败的藏身之所。在这样的群体里,最容易形成时尚和潮流,所有潮流的流向,都是一元化的价值取向,所以我们的心灵总是一驾失控的马车。

钟跃民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比较满意的,首先是没有老师和家长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没人逼你做功课。他觉得,世上有一种无法无天的生活方式,它未必适合所有人,但对钟跃民个人来说,是比较合适的。那年公安部抓了他们的红卫兵战友,弟兄们一怒之下就冲了公安部,几百个半大小子愣敢和军队叫板。那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战士面对他们一浪一浪地冲击队形,显得束手无策。这事儿要是搁在“”以前,你敢跟公安部叫板?你在那大门跟前多站一会儿试试?

有意思的是,和钟跃民有同样想法的青年决不止他一个,就在钟跃民躺在北京玉渊潭公园的长椅上胡思乱想之时,在遥远的欧洲,巴黎的青年们已经在酝酿一场震惊世界的风暴。这些巴黎的青年简直和钟跃民心心相印,他们身体力行的目标,也是坚决不当乖孩子。

不过,此时的钟跃民还不知道纸醉金迷的巴黎已经山雨欲来,他只关心眼皮底下的事,他在静静地等着李奎勇到来,他早就得到消息,知道李奎勇这些天一直跟小浑蛋在一起。钟跃民认为自己有责任劝劝李奎勇,他要警告一下这位老同学。李奎勇目前的处境很危险,钟跃民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不想眼看着李奎勇倒霉。

李奎勇骑着自行车来到湖边,他支好自行车,坐在钟跃民身边,钟跃民默默伸出了手,两人握手。

“跃民,听我弟弟说,你找我?”李奎勇问。

“没什么大事,好久没见了,想找你聊聊。”钟跌民淡淡地说。

“你有话就直说,干吗兜圈子?这可不像你。”

“好,我明说了吧,我听说你最近和小浑蛋混在一起,有这事吗?”

“你问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我想救你,我不想看着你和他一起倒霉。”

“你想救我?口气也太大了,北京城总不见得属你份儿大吧?”李奎勇不大喜欢钟跃民的口气。

钟跃民冷冷地说:“我只想告诉你,离他远点儿,你犯不上蹚这浑水。”

“你们想干掉他?”李奎勇的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

“他早晚得死,我们不动他,公安局也饶不了他。公安局的人说,他犯的是故意杀人罪,现在受重伤的就有七八个人,他还不该死吗?”

“可是到现在还没死过人。”

“故意杀人罪是主观上有杀人动机,即便没杀死,那属于偶然,杀人罪是成立了。奎勇,你不要迷信他身手如何了得,什么‘京城第一杀手’,他不过是个蠢货。这年月打架是件时髦的事,全城的顽主不过是打打架,拔拔份儿,仅此而已。小浑蛋这个蠢货却一上来就要杀人,这是拎着脑袋跟整个社会干,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你听我一句劝,躲他远点儿。”

“公安局抓他,我管不了,可你们动他我不能不管,我不能不讲义气。”

钟跃民叹了口气道:“这我就没办法了,我已经把话说到了,奎勇,你好自为之吧。”

“你不想听听他为什么一见你们的人就下黑手?”李奎勇问。

“为什么?”

“1966年的‘红八月’你还记得吧?你那会儿也闹得挺欢的,先是打‘黑五类’,后来你们又想起打流氓,各学校都成立了‘镇流队’。谁是流氓脸上又没写字,你们看谁不顺眼谁就是流氓,小浑蛋以前是个老实孩子,有个邻居和他家有仇,就给红卫兵递过话去,说他是流氓,这么着,红卫兵把他抓去差点儿打死,他命大,挺过来了。我们胡同有个哥们儿也是练摔跤的,他嘴硬不服软,当场就被打死了。小浑蛋从那以后就变了,变得心毒手狠了。”

“他就这么结下仇了,可他怎么连不认识的人也杀?”钟跃民惊讶地问。

“你想想,红卫兵是谁搞起来的?还不是你们干部子弟。你们这些人又特别爱臭显摆,变着法儿也要闹件军装穿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小浑蛋认准了穿军装的就是干部子弟,他不是冲哪个人,是冲你们‘老兵’这个圈子去的。”

钟跃民露出凶相:“那么他是找死呢。”

李奎勇也绷起了脸:“别说是他,我们胡同的孩子,包括我,也都看你们不顺眼。你们的爹妈不就是有权有势吗,你们从小就吃好的、穿好的,连上学都是好学校,我们就天生命贱,凭什么?”

钟跃民冷冷地说:“我们的爹妈提着脑袋干革命的时候,你们的爹妈在干什么?这会儿要讲平等了,早干吗去了?”

李奎勇猛地站起来说:“钟跃民,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牛哄哄的劲头。你牛什么?你们爹妈有权有势,总不能我们老百姓的孩子就该死吧?”

钟跃民也站了起来:“你怎么样我不知道,小浑蛋肯定是该死,他死定了。”

“你别以为你们人多势众,谁干掉谁还不一定呢。”李奎勇阴沉着脸说道。

“奎勇,你们不是对手,不要不服气,不信咱们走着瞧,看在同学的分儿上,将来我们抓住你,我也许会放你一马。”

“钟跃民,从今天分手以后,我要再碰上你,就用刀子和你说话。”李奎勇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骑上自行车要走。

“奎勇。”钟跃民叫了一声。

李奎勇停下车,但仍然背对着钟跃民:“有话就说。”

“下星期一的芭蕾舞,你们还去吗?”

“什么意思?是想从我这儿探点儿消息?”李奎勇充满敌意地问。

“如果小浑蛋不去,他就算栽了,这种丢份儿的事他恐怕不会干,可他要是敢去,我们就让他变成筛子。所以,奎勇,我希望你别去,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知怎的,钟跃民的口气有些近乎哀求。

李奎勇迟疑了一下,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望着李奎勇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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