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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敢死,求大王放我一马。”

运粮官跪地求饶,周围乡兵死伤各异,活口一概缴械。十数车粮纲尽由流寇接手,招风耳清点毛粮,谢皎惟恐他手脚不干净,寸步不离盯守,招风耳见她方才杀人不眨眼,猛踢石子,敢怒不敢言。

刀疤眼勾指掏了掏耳朵,冷笑一声,一剑捅他个透心凉,咬牙附耳道:“老子最烦你这种小皮雀,有权鼓噪上天,失势便不要脸。你若骂我几句,兴许还会放你独活,你求我了,老子非要你死不可。”

“——说了留他背罪,谁准你自作主张!”

刀疤眼回头,谢皎神色愠怒,横眉倒竖,衬得眼目如星,勾动他心底幽火,野外见不到这样好的样貌。他霍然抽兵,嗤的一声,运粮官心口血奔泉涌,往前仆倒,周身黄土洇红。

“你算什么东西?刀剑使得再好,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却要老子听你吆喝?”他眈眈道,“细皮滑肉,今夜便叫你脱光了孵崽!”

“粗言鄙语下三滥的东西……喂,你这就反水,不多等一等?”

她不惧,甚至短笑嘲他。刀疤眼一愣,疑道:“你待怎地?”

话不及落,谢皎飞身斜去废人刀兵,逢手便砍,斩口齐整,及至看押乡兵的匪寇察觉断腕,地上已落六七只残掌。

缴械乡兵原本抱头瑟缩,见贼内讧亦是愣住,一时没了反应,呆坐乱刀散箭之中。谢皎使鞋尖一踩,短刀翻空而起,她抓握刀柄掷还于人,道:“去!报信。”那半大小子接过刀,两腿打抖站起身,心一横撒腿便跑,余众争相效仿,俄顷逃窜精光。

“狗入的,谁敢跑!”招风耳气急败坏,突叫一声抱头仰倒,指间鲜血直流,竟是那小子投了尖石,划得准而狠,刨掉半颗乌珠子,也叫他做个疤眼儿。

这帮流寇本就以寡击众,眼下废者号啕,怯者战栗,怒者摩拳擦掌,乡兵却如泥牛入海四散而逃,林野难觅其踪。万一城内着人来缉,区区十数名蟊贼,决来不及拉藏所有粮车。

刀疤眼怒极,当头一剑朝她砍来,谢皎横刀以抗,剑身铿然崩断成两截旋飞。他拉纤出身,一身牛劲,拳脚功夫亦不弱,连击三拳直仆谢皎面门,自认女人护脸,向后仰去必定下盘不稳,只须扫腿擒倒,泰山压顶,就地办了才解心头之恨。

拳风虽重,三击皆空。

钵拳来时,谢皎不嫌吃土,就势仰倒翻滚,麻绳如蛇直擒刀疤眼脚踝。恶汉绊跌在地,手脚被缚,滚出四五丈去缠成个蚕蛹。她沉气拖拽十几步,投绳上树,右脚蹬树干蛮扯,咬紧牙关不敢泄劲,竟将他倒悬一人多高。

一切尽在顷刻之间,待诸贼醒悟,刀疤眼那一副盘脸粗脖,已因筋脉逆流而充血涨红。

谢皎气喘吁吁,撑树朝诸贼问道:“吃过鸡么?”

招风耳抖索胆子,道:“吃过!”

“会杀不会?”

“这有何难,提脚吊起来,割脖子放血就是——”

刀疤眼吼喝如雷,招风耳猛不丁咬舌,蓦然惊觉摆手道:“不会不会,可不敢吃这只鸡啊!”

流寇因利而聚,自然也能因利溃散。老大年年有,粮食可不多,吃不完还能卖,那卖了老大也不妨事。余贼顾不得救他,自保为先,争去推抢粮车,谁抢到就是谁的。

“慢着!”

谢皎抽刀贴放悬傀额头,高喊道:“我改主意了,粮车留下,要走空手走,否则形同此发!”

刀疤眼蓬发立断。

她虽悍不畏死,那十几个恶寇却也并非吃素长大,手上都有人命,见这小娘一而再再而三断人退路,顿时心生歹念,拾刀握箭围猎过来。

“——有粮吃就不赖,谁贪得无厌,竟想吃肉?”

哨声刺耳,吕不害高立坡头,鼓腮成鲀,身旁站着一名长髯老者,两手握成筒朝坡下喊话。四方男丁闻讯潮至,举钁夹笸,乌泱泱漫过林间道。

……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招风耳愕然,舌头一拐,磕巴道:“这——这——哪来的穷叫花子?!”

自然是北方太原、真定、河间三府南逃的饥民。三府与辽接壤,两国靖平时榷场交易无碍,若相龃龉,便须提防辽贼趁机作乱,人人练就击梆本事,为求保命,聚散如烟不在话下。

镰刀钁头尽是武器,叫花子面黄肌瘦,却不妨碍身手矫健,当真论起来,辽贼可比汉贼要凶恶得多。饥火难耐,灼肠烧胃,谁愿做安安饿殍?人一饿胆子就大,成王败寇,还不是赌一条命么!

独眼一瞧,大事不妙,招风耳战战而退,吕不害从背后扑上去,麻绳绕颈收紧。

饥民未必不敢杀人,只是手生,何况这伙汉贼远不及辽贼决断,只是一些渡不过汴河又入不了东京城的浮渣。樊笼里活不下去,却还要靠劫掠笼中鸟为生。同甘尚不能够,又怎肯共死,有此一日遇到真正饱煎饥火之人,自然沙散握不成拳。

林间道鸡飞狗跳,霎时间尘土弥天好不热闹。

“十五车毛粮!人人得而分之,能装几斗装几斗,不得多贪内斗致祸!”

长髯老者面若红枣,一张脸酷肖关二爷,本在地方做过乡绅。他老人家吃饱,大概就是庙堂里关二爷那副神武忠勇的模样了。因此瘦关公出言颇有分量,他做主能服人,饥众各不相识,却无一个人胆敢闹事,及至贼寇就缚,大家欢天喜地张开百家袋兜装粮食。

胖小子肚皮饿得高胀,顶起麻衣,好比怀胎十月,摩挲麦袋笑道:“毛粮好,毛粮能过油水。”

吕不害见他四条麻杆撑持鼓腹,风能吹折,雨能打透,端详不出疯傻,默不作声去找谢皎,是僻静处,挨着她抱膝坐下,闷闷不解道:“出一滴汗,得一颗粮,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皎倚树,两指扣压石子,瞄击三丈外刀疤眼倒漏的肚脐,连弹数子,使他暴嗷如豚,多半是气的。

“不然呢?”她漫不经心道。

“春种秋收,这是天理。逃难不说,丰歉另论,一滴汗摔成八瓣,怎么到头来咱们却吃不上饭?”

谢皎正视他一眼,答道:“咱们没有土地。”

“没有么?”

“有么?”

“画押租地不算?”

“那是乡绅士大夫的土地,不是佃农的土地。”

吕不害怔道:“佃农!我就是佃户——我也能有自己的土地?地主老爷肯分我一亩三分田?”

谢皎直腰舒展腿脚,踮足去够夜空,身似春枝挺拔,道:“谁种粮食就该谁吃,谁流血流汗出力耕作,土地就该是谁的。这叫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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