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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万福,小僧饮光,大相国寺慧饮光,”小和尚三扯两拽,叮铃当啷举起一条手串,“我是三文钱啊!”
谢皎神色漠然,饮光讪讪爬起来,自知她记不得铁屑楼小跛子,何况自己今非昔比,倒也不怪她多忘,一鼓作气道:“小僧感念施主三文钱恩惠,一直记挂在心。如今拿过僧牒,皈依大相国寺,略识几个文字,也收拾成了一番良人模样。想问施主生辰名姓,好在佛前立长生牌位,为你诵经祈福。”
她毫无印象,见这佛弟子又瘦又瘸,身后半掩着一只冷透的火盆,竟是自己鸠占鹊巢,当一声回刀,问道:“为何不能烧经?”
他辩白,“烧经对佛不敬。”
“大乘佛法不外求,修心即是得悟,我便烧了,你又能如何,佛又能如何?”她朗神道,“谁敢借此罚我,它就是邪魔外道,不值得世人半分钱香火供奉!”
小和尚愕然,“你不信佛?”
“我既有所悟,何必非要信它不可?”
饮光闷闷不乐,转念一想,又道:“烧经送不到地府。”
经纸映火,谢皎果然迟疑,饮光面不改色,言之凿凿道:“供养在我寺中,由小僧日夜诵经加持,地藏经文才能超出法界,遍闻四大部洲。”
他乘胜追击,抬手小试,果然从她手中抽出厚厚一沓生宣,星文暗碎,照见笔迹一丝不苟,晕斑透纸而过,像一轮毛月亮,蝇头小楷漫灭不可照。
“这一番俗事,三文钱,够么?”
饮光垂首盯足尖,小声嗫喏:“我就是三文钱。”
“我并无冒犯之意。”
饮光踢开一颗小石子,摇头道:“无妨,没有我问你要抱歉的道理。施主叫什么名字,可愿……可愿透露生辰八字么?”
“孤魂野鬼,无名无姓,八字早在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谢皎思忖,放宽了口信,“饮光禅师若有闲暇,就立一副莲花牌位吧。”
饮光闻言暗自欢喜,心说,佛家花,切切又问:“优昙钵罗好不好?如来出世,三千界优昙钵罗遍照,澄明不欺,花中有无量佛。牌位写此花名,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微云收尽,波光粼粼,汴水宛如星河罅隙。谢皎失笑,见他过于认真无两,眉目一转,起了促狭的心思,啪又往左脸粘一张黑皮膏药。
“小和尚,你待我这样好,莫非是看上我了不成?六根不净怎么修佛,泥菩萨饱饮情水,化成烂泥一滩,岂非白食万家信众香火?”
饮光哑哑张嘴,他年纪尚浅,向未试想到这一层来。经她一说,倒像真有这么一回事,点破贝叶纸,逼人招供一般,不由舌头打结,手足无措道:“甚……身在伽蓝中,心有不了缘。因缘不了,哪能参透祖师他……他老人家的旨意?救……纠来缠去,深陷苦海,倒……倒不如先了尘缘,再两手空空放下。”
又不安道:“小僧做的是光明善行,吃的是素菜米面,丑时夜半做早课,晨钟暮鼓,决不曾白食香火。”
“玩笑话,你竟当真。”她笑意尽收,正色道,“我既帮你,就不会做挟恩求报这等俗事。皈依大相国寺,也算是个好去处。泰山宝刹在前,何必不舍旧屋檐?”
“曾为梁下燕,不敢或忘。”
饮光低头避目。
谢皎一怔,肺腑五味难白,自嘲,我又何尝不是覆巢一座。
街上传来敲梆声,她昂首耳动,吩咐道:“申牌日落念一回经足矣,懒婆娘醒得晚,你念早了,我听不见。”
浪花翻岸河道寒,噗的一声,火盆余烬顿灭。饮光眼前一暗,抬头四顾,连忙想追,脚却动不了,原来她已振翅而起。谢皎别了人去,高踞石栏,衣角缓坠,观天自语道:“明日大晴,适合远游,博一个好前程。”
“喂——”他步履蹒跚,踉跄爬阶追上河岸,“你等等,听不见也作数!”
乌鸦融进夜色,游鱼腾身入水。
饮光抓不住涟漪。
“你小子,不念经躲在这种好地方!”
无智避开巡夜更夫,刚溜出巷口,一眼将他逮个正着,叉腰冲将过来,气昂昂怒叱:“最近风声紧,神霄宫早想挑衅,巴不得咱们送上门去,你有多大胆子,茶不思,饭不想,连寺里的宵禁也不肯听?”
他四顾无人,把小师弟拽到暗处,咬牙切齿道:“雷音法师受罚,观音院哑巴吃黄连,周瑜打黄盖,演给神霄宫看,已是没处说理。你倒好,大半夜东奔西撞,生怕别人不知道,倭瓜脑袋长了几粒疹子几粒疤?”
“俗汉!”
饮光怔愣,话已脱口即出,他忽然回过神,胸腔端的鼓噪,很以为自己抓住了修佛的不二法门,一气呵成道:“师兄,我悟了!有情穿肠过,忘情心中留,大乘修心,心已成佛,念经又图得什么?你这样拘泥于百丈清规,一点也悟不透大乘真谛,将来没出路的!”
“说得好,”无智深以为然,提耳将他拖出三丈远,“心即是业,业即是心。既从心生,还由心受。跟师兄回观音院念经,我本俗汉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饮光三两下扭脱铁爪,捂耳委屈道,“我跟你走就是了。”
妙法如花,踏破铁鞋不悔,他见她时,只是失而复得。
饮光怀揣一颗明净摩尼宝珠,一瘸一拐跟随无智回大相国寺,脸上怏怏不服,心底如饮醍醐,一早想好了莲花牌位的布设朝向:
香花宝烛,昙露供奉,要饮东窗第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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