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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谢皎奔行少顷,望见前头正有两窗洞开,方位也似神秀阁。她左手一撑,按压窗沿跃进房内,殊无香味,刚落地便悔道:“错了!”

徐覆罗满背虬肉,赤着上身,刚擦过烟尘臭汗,眼下在屏风后头换衫,口哼快活曲,唱道:“春光正好,多情恼,总是投芳草。见她倾心思云雨,咱们两个,如漆似胶……”一会儿又喜不自胜,捏着嗓子,伪作女声应答,咯咯道:“我的爷,你说得是。”

鸭炉被他一盏茶扑了,张窗本为散气,清清朗朗,毫无氤氲,谢皎一落脚就察觉不对。

徐覆罗沾沾自娱,勾着两臂,在身上比划一件烟红色对襟开衫,刚扭过头来,赫见窗沿鸦踞一人,浑身漆黑,根本不意看脸,当即嗷一嗓子叫道:“别劫色,去劫财!”

他一手遮胸口,一手直戳隔壁神秀阁,谢皎恍才明白是要劫自己的财,气不打一处来,两袖一捋,怒冲冲道:“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什么叫替天行道!”

徐覆罗认清这道耳熟的声音,眼睛一瞪,将胸一挺,顶嘴道:“我谢谢你嗷。不打招呼,不请自来,前胸后背看个精光,登徒子,登堂入室,你还有理了!”

谢皎翻白目,“一身疙瘩肉,长毛猩猩!”

“说实话,我好看吗?”徐覆罗一吸气,绷紧了肩臂筋肉。

“好看,孙子都能提瓶儿去打酱油了。”

他登时酸了脸,抱了抱拳,应道:“谢太婆谬赞,那你可以入土为安了,咱们隔道山头再埋,山不见,水不扰。”

“徐花子,本事见长啊,这是你最爱吃的大耳刮子。”

谢皎捋起袖子,捺掌欺前,因见他赤着上身,筋肉饱满,竟无处下手。徐覆罗只顾皮着脸,眼睛一瞪,将胸一挺,她顿了顿脚,呸道:“狗扯羊肠,胡搅蛮缠!”曳窗而逃。

他紧追不舍,烟红衫子拦胸,半身出窗外,嚷道:“给你看,由你看,不敢看啦,胆小鬼!”

她之所以逃,并非出于男女有别的羞赧,而是窗户纸一点即破:徐覆罗力壮如牛,真非夸口。习武之人决胜负,一比快,二比力。男女生身有异,徐覆罗自矜体格,这种有恃无恐的勇气实属上天所赋,向时谢皎挥刀百遍才能激发一二。她本凡躯,非是花果山铜头铁额的猴行者,生来先落一程,心有不平,更不甘。

天生百样愁,愁来愁去少白头。

徐覆罗头悬窗外,没等收回去,迎面赫有一物横空飞来,丁零撞上额角,砸得他眼迸金星。

“太守宴没你份了,滚出去,巡察左右!”

隔壁谢皎砰一声合窗,震得徐覆罗眉毛一抖。他展臂捞下暗器,竟是满满一吊铜钱,正巧挂上髻帽,故不曾坠落。

“谁稀罕!”

他掂量手里铜钱,转念一想,这等正式筵席,郑宦官难道准许雅骨登席么?

佳人清夜,荷包小鼓,馆外天大地大,何愁无消遣?徐覆罗计上心头,随即面露喜色,也合了雕窗,自顾自唱道:“春光正好,多情恼,总是投芳草……”

谢皎闭户背墙,箕坐在墙根,越想越气,定定盘算片刻,剥下夜行衣一丢。她起身推动棂角,只开半隙,便听隔壁传来没心没肺的小唱,当即冷下脸,冰凌凌道:“长毛猩猩,白眼狼!”

正要关窗,却另有所见,原来窗颊上藏有四行淡楷小诗。从右到左,字如珍珠连缀,若不是一眼擦过,撞它个正着,决难察知竟有人在此题句:

“月下虫声多,霜落满城白。更无田田绿,召幸江湖来。”

立秋过了,外头莲叶接天,薄雾如烟,浅浅铺一层,仿佛世外仙园。河鲀气性大,忘性更大。谢皎侧着脑袋,让位于背后灯光,一时神清气爽,颇以为健笔。

她托腮晃脑,指尖一点一点,狗拿耗子替陌路人想道:“卧听江湖风雨声,无人知是残荷败……扬州地处江北,入冬以后,江湖结不结冰?结了冰,满了雪,那你还怎么听?”

想到此处,她忙使掌心擦了几下窗颊,又朝字迹哈一口气,墨漆如新,偏不见有一两字落款,只刻了一芥扁舟。

谢皎怅然若失,心道,这神秀阁未免名副其实,秀气得有些腼腆了。但留款识,不说为你传扬,记一两笔也好过无名遗世。

虫鸣绕檐梁,铜鸭口中最后一截线香断落,走廊传来轻密的脚步声,琵琶行曲渐盛。

谢皎耳尖一动,跃回镜台前,稍瞟铜镜,衣衫鬓角尚齐整,这时便闻笃笃急响两下,门外低声道:“谢教头,有事告知。”

……

……

拔栓开门,见是郑子虚,这倒出乎意料。郑子虚往左右一瞥,作势要迈门槛,谢皎抬臂虚虚一挡,说道:“嗳,不方便,郑兄这样做,我可要难为情了。”

郑子虚心存顾忌,生怕被仇大将和霍官人撞见,只得自嘲:“谢教头说笑,为兄这副模样,我还能对你威迫作势吗?”

谢皎心道稀奇,眉梢一挑,默然让出身后道路。

郑子虚急跨一脚,掠入户牖,跻身玄关阴影处,并未深入,亲手虚掩了门,反朝她促声道:“我不便久待,有些话就直言无讳了。阁下隶属皇城司,跟着三大王,总好过御前人船所。郑某亦非鄙薄之人,童贯童大珰点我上来,自有我的用处,倘遇难处,还请谢廉使照拂一二。”

“哦?”谢皎长吟,“平白无故,这话从何谈起?”

“无他,支一张保命符,免做瓮中之鳖,真派上用场,登岸必有重酬。”郑子虚嘴角一绷,下意识微笑,以为谢皎不察。她尽观眼底,沉声道:“郑转运所为此事而来?”

郑子虚见她入耳考量,咽唾正色道:“务请两位皇司使者,打好包袱,明早卯时三刻到我头船,莫要惊动任何人。咱们船上相见。开闸入江,送两位到秀州,算我不曾食言而肥。”

谢皎凛然道:“有麻烦?”

“小风波,来日方长。”

“只我二人?”

郑子虚顾左右而言他,低声道:“童大珰与皇城司休戚与共,我更尤甚。为兄一片真心,到秀州自有分晓。谢廉使,劝你斟酌,跟我一条船,才不会误了差事。”

猛闻一声喷嚏,崩如惊雷,传过内天井,震得两人俱是一愣,紧接着骂声吼道:“胭脂香粉,恼人!”

郑子虚在门缝窥见,言道:“是仇牛,被泼一地红粉,迷花了眼。”他急钻出神秀阁,“先告辞。”

谢皎洞若观火,合了门,大步朝窗边跨去,心知郑转运意图丢卒保车。她撑臂跃窗,几下起落,重又钻进隔壁,本要警省徐覆罗,谁知屏后空空荡荡,他早拿钱溜了。

“也不耽误,总不会彻夜无归。”

她一面暗想,三下五除二,顺手把他散落的包袱行李收拢打牢,系个死结,重回神秀阁候备。

谢皎身家简快,一收即妥,想到如今沾了皇城司的光,由卒升车,不被视作累赘而轻弃,竟涌出一股窃喜的庆幸感。

但郑子虚之事仍不可掉以轻心,他想逃舟夫役钱,随行者自然越少越好。谢皎虽不知他会使何种手段应对漕所的交接责问,心里却十分笃定:宦官贪财,比之破产,他更舍得破釜沉舟。

押纲官一走了之,水手无钱拿,一纲三十船如此,漕运线上的千艘百载又能向谁求取薪饷?

倘使监司咬定一无所有,一人呼,百人应,水路很快便会瘫痪。花石纲断送,输人一着的还属应奉局。朱勔争得市舶司之权,西墙补,东墙漏,赔本买卖,得不偿失嘛。

谢皎打定主意,默道,厘清这层利害,便不妨为我所用。

乐声交戛,如潮水浮堤,曼渐充盈两耳。席已布好,小鬟叩环邀人,门外便是快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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