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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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宴/文</p>

谢小盈没想到宗朔把宗琪领到了她跟前来。</p>

她几乎醒来就在哭, 眼睛肿痛，宫人进来报陛下至，谢小盈还有些郁郁赌气, 不想见皇帝。</p>

但先进来的人竟不是宗朔，是满脸都写着紧张与恐惧的宗琪。</p>

赵良翰俯身在门口道：“陛下知道贵妃伤怀，特地领大皇子来与夫人说话。陛下就在正殿里等着，若夫人愿意, 他再来看望夫人。”</p>

宗朔知道谢小盈心里有三分怨, 恐会迁怒，并不贸然来扰。</p>

反倒送上了小小的宗琪, 提醒谢小盈，斯人已逝，但还留下了血脉, 成为了所有人与淑妃无法割舍的羁绊。</p>

谢小盈一时既恨宗朔对她用这样的手段, 可见到拘谨沉默的宗琪，心又实实在在地软到无处安放。她忙朝宗琪招手, 未等开口说话，眼泪却先往下流。</p>

对着宗琪，她竟有种成王败寇的心虚。</p>

谢小盈并非不理解宗朔，朝堂之上风云际会，由古至今便是你死我活的倾轧。没有哪个坐稳皇位的人手上不沾鲜血, 也没有哪个胜利者的路是一片坦途。</p>

从前帝王权柄只是单属于宗朔自己的，是遥不可及的。</p>

而自打宗朔愿意推她坐上后位, 希望她的孩子来继承大统的的那一刻, 谢小盈就该意识到，她已然是皇权的既得利益者，是站在宗朔刀锋之后的人。</p>

宗朔对她的爱护之深, 便会成为伤害这六宫女眷的锋刃。她攫取了宗朔作为丈夫的爱意，作为帝王的庇佑，她与淑妃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面对面而立了。</p>

是她自己后知后觉，杨淑妃早早便料到了这一天。当初淑妃定要与她疏远隔绝，未尝不是因为淑妃的清醒透彻。</p>

相隔得远了，那些本该对立的东西，便显得模糊了，真情方能长久。</p>

谢小盈心中叹惋惭愧，看到宗琪便愈发觉得不忍。</p>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反倒是宗琪见状，径自向前走了几步，直接跪在了谢小盈床边的脚踏上，“琪拜见贵妃夫人。”</p>

“琪郎，不要与我多礼。”</p>

谢小盈伸手要去拽他，宗琪看出她脸上的虚弱，没敢劳动她，自己乖乖站了起来。</p>

宗琪十分冷静地问：“贵妃可否能屏退左右？琪想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p>

“好。”谢小盈应他，挥手让人退了出去。</p>

宗琪望着谢小盈，他的眼睛与母亲实在相仿，谢小盈看着他，恍惚间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淑妃的音容笑貌。宗琪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开口：“外祖曾与我说过，想要我，做太子，做皇帝。母亲知道了，并不许，还责骂过我，叫我不要听外祖煽动。母亲一直说……做个藩王最好，远离京里，无忧无虑。她生下我，不是要我去走那个刀尖路，是盼着我锦衣富贵，一生安平。我答应过母亲，不会让她失望。从琪记事开始，夫人就是母亲最要好的朋友，琪尚且年少，还不懂事，因此来日想求夫人庇佑指教，护琪成人。”</p>

昨日还在园子里抹着眼泪找玉佩的男孩，一夕之间，仿佛就长成了个大人。</p>

他是那样懂道理，又是那么聪慧地体悟了母亲很早以前说过的话。</p>

谢小盈不是听不出宗琪这一番话里隐藏的深意，小小的男孩，竟在向她示弱、向她剖白、向她乞饶。宗琪太知道如今宫里唯一能指望与信赖的人是谁了，或许是淑妃教得好，又或许是生在皇家的宗琪天生便有这样的睿智，他聪慧得令人心疼。</p>

谢小盈眼泪往下落，宗琪看得忍不住，憋久了的眼泪也跟着淌下来。</p>

他低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惊惶。他知道他不该哭，尤其不能为身为罪人的母亲而哭。</p>

可接连几日先后失去至今的痛，压垮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实在太过容易。</p>

“琪郎，过来哭。”谢小盈伸手，将宗琪揽进自己的怀抱，像他小时候一样，谢小盈代替淑妃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柔的怀抱。</p>

谢小盈摸着宗琪的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宗琪还是满院子疯跑抓泥巴的小娃娃。她唏嘘，微微外头，藏起了泪。</p>

“琪郎，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你永远都是你爹爹的孩子，于我，你和你妹妹与三弟弟也都是一样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们，陪着你们长大。你不要怕。”</p>

……</p>

和宗琪说了会话，两个人也谈不上到底是谁安慰谁，总归是痛痛快快哭过了一场，谢小盈才纾解了心中的情绪，宗琪小脸上的惊惧也仿佛被人揉平吹散，消尽了。</p>

谢小盈让人去请宗朔过来，而宗朔一踏进寝殿，宗琪那根紧绷的弦儿又瞬间回来，他小心地跪在一侧，甚至行了大礼参拜。谢小盈想道不必，却看见宗朔脸色一闪而过的满意，又将话忍住了。</p>

宗朔待她与孩子以外的人，时常保持着那份身为帝王的残忍与吝啬。</p>

谢小盈无力改变，也无法责怪。</p>

她太清楚，这一生她的伴侣，已注定一半是爱人，一半是君王。</p>

谢小盈让宗琪先下去，回玉瑶宫休息了。</p>

宗朔见谢小盈这么护着宗琪，微微皱眉，立在原地一时不敢动，只等宗琪走了，才望着她问：“盈盈，你还怨朕？”</p>

谢小盈没着急吭声，抬起头迎向了宗朔的视线。</p>

明明宗朔是那个率先开口发问的人，触及谢小盈眼底一片清湛，他竟下意识想躲。</p>

——他本也不想令她伤心的，只许多事经不起权衡。</p>

宗朔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挨着床沿坐下来，低声同谢小盈解释：“对杨氏，必得要斩草除根，你与宗珩来日才能安全。世家积权甚重，看他们能养出那么多死士你也该明白。宗琪与宗珩年纪都还小，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待到他们二人都及冠成年，朕册立太子之后，若杨家有人想兴兵起事，那些箭射到我们的儿子身上，你会不心疼？就算你觉得淑妃无碍，朕杀其父母兄长，她当真能做到对朕无恨，对你与孩子无恨？盈盈，这件事，朕并不是不能同你商量，只你想想，朕忍了淑妃那么多年，再忍她半生都无妨。非要做到这一步，不是为了你们母子考虑，还能为了什么？”</p>

是啊，都是为了她……</p>

正因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孩子，谢小盈才愈发觉得亏欠内疚。</p>

对淑妃，对宗琪。</p>

她无法偿还。</p>

宗朔见谢小盈还是不说话，愈发急促起来，他以为她还在恼罚跪的事，便又说：“朕昨日当真不知道你跪在外面，是常路没有报给朕，朕是知道你要为杨氏求情，朕……朕本想回到颐芳宫再与你说，没想到常路会借机生事，害你受苦。朕已将常路贬黜御前，你放心。盈盈，前廷无召不得入是祖上的规矩，朕若为你一人废了，于你，于孩子都不好。你再宽限朕几日，朕到年底便会下诏立后，等你做了皇后，出入前廷，自然不敢有人再拦。”</p>

这是第一次，宗朔将立后的事这样无有顾忌地摆到了台面上。</p>

谢小盈却没接这茬儿，只问：“陛下的伤如何了？叫我看看。”</p>

宗朔愣了愣，不知谢小盈是什么意思，但她还肯关心他，自然是好的。宗朔任由谢小盈伸手，解了他的上衣的袍带，去检查手臂与袍带的伤。</p>

事情已过去一个月了，天气冷，伤口愈合得快，总归是没有溃烂，已经在结痂了。</p>

谢小盈还记得宗朔护着她回来的那一日，后背箭矢因颠簸埋得深，拔出箭头那一刻，溢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宗朔整个后背。</p>

杨家是真的想要置宗朔于死地。</p>

杨家没有派人去清除皇嗣，是因为只要宗朔与她死了，年仅两岁的宗珩何足为惧？宗瑶是女儿，就更不必说。</p>

甚至是，即便谢小盈不死，她也知道，自己无力回护孩子长大。</p>

杨家有谋逆的胆量，归根结底，是因宫内有宗琪这个长子。</p>

淑妃不愿做、不想做的事，不代表不会成真。阴差阳错，谢小盈今日能坐在这里为淑妃而哭，为宗琪而哭，是因为她是幸存者，她是宗朔以命相拼，保护下来的人。</p>

她不能为宗朔对仇家赶尽杀绝而恨宗朔，恰恰相反，真正将杨娉推向死地的，是为权力前赴后继的杨家人。</p>

若她死了，谢小盈相信，淑妃也会一样为她难过落泪，深恨家族。</p>

但那时为时已晚，她与宗朔化作地下土，九岁的宗琪坐在皇位上，难道能饶过宗珩？</p>

纵然她与淑妃不会辜负彼此，但这人间世，归根究底，不会放过她们。</p>

谢小盈的指腹轻轻触碰宗朔的伤口，长长舒出一口气。</p>

若要让她选，她也会选，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p>

“宗朔，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p>

“什么？”</p>

谢小盈将脸贴到了宗朔的背脊，事已至此，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保护宗琪，应淑妃所求，让宗琪一生无忧无虑，长大成人，“你要永远记得，宗琪也是你的孩子。他与宗瑶、宗珩一样，都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孩子。就算他不被你期盼，可他到底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朝廷的事，我不懂，也不敢说什么。但不要再用你的帝王之威吓唬这个孩子了，他还小，他也叫你爹爹，杨家的事结束就结束了，别再疑他，别再伤他，就让他好好长大吧。”</p>

……</p>

杨淑妃，哦，杨昭仪之死，在宫内只是短暂如流星般的一桩事。</p>

除了谢小盈，几乎所有人都料定杨娉会是这样的下场。人人唏嘘感叹，却并没有人同情。</p>

家族刺杀谋逆，从最初便没考虑过宫内的女儿。白身入宫的女人们替宗朔愤恨世家的狼子野心，世家女们则都明白，身为女眷，本就不是家族男人会考虑的范畴。她们只是联姻笼络的工具，是稳固权势的棋子，谁会在意一枚棋子的下场？</p>

遵皇帝圣谕，杨家谋逆案从严从重处置，牵涉的姻亲几乎都无有开释。杨家势力之广，牵涉之多，令朝堂众臣纷纷有些不安，唯恐这个谋逆的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对皇帝愈发谨小慎微，恭敬尊崇，宗朔的帝位与权力，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p>

相比之下，内宫中的杨氏最终只是降位赐死，还能入葬妃陵，在外人看来已是皇帝天大的恩赦。</p>

众人甚至议论，皇帝是否特地为了皇长子有了这样的开恩。</p>

只这样的猜测在皇帝下旨要册立贵妃为皇后时，统统烟消云散。长子再贵重，若有了嫡子，也就不值一提了。</p>

谢氏的出身一时间成了朝堂争论的焦点，然而，宗朔要立贵妃为继后的理由却又让臣子们拿不出什么反驳的立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