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谯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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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败落的后园，像是成了独属于我们的秘密花园，后来的记忆里，还依稀记得曹植曾赠与我一只温润可人的玉豕，却在园子里遗失了，当天打着灯笼找了大半夜也未曾找到，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坐在曹丕的葡萄架底下乘凉，闲暇时还能在石案上抄录一些散佚名姓的乐府诗，和曹植共读俳优小说。偶尔望着那串串颗颗如眼泪般晶莹的葡萄，还是会怅然失神，觉得日光刺眼，光晕迷离——一切，都平静幸福得不自然、不真实。</p>

曹丕曾在春天亲下中庭种植甘蔗，到六月底的时候，甘蔗彻底成熟了，于是曹丕宴会官员，还用甘蔗在庭前比武。那天宴会上，有不少外宾，或是曹氏故交，或是精通兵器武艺超群的将领。丞相长公子设宴，自然座无虚席，满是夏侯家族的公子。</p>

但曹植不知怎的，并不爱凑这热闹，只同我站在高楼上远远俯观着。</p>

“威虏将军臧霸、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鹰扬将军李申成、侍曹朱铄……他们皆是我父亲的旧部，不通文学，粗鲁无趣，为人少子，并不应与外臣交接过密，款客宴宾之事，还是让我二哥出面去吧！”</p>

我笑了笑：“子建，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凭兴趣交友，那还有何人际可言？”</p>

“管他呢！我开心就好。”曹植撇撇嘴，嘟囔着持书简遮阳。“我却想不明白，这寻常宴会，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强拉我过来观赏？”</p>

“等日后你自开幕府了，方知人才难得呢。”</p>

“无所可谓，反正我将来及冠开府时，决不允许筵上有吴质辈的席位。”</p>

顺着曹植鄙夷的目光，我果然瞧见曹丕密友吴质殷勤献杯的背影，不禁解颐笑道：“是是是，咱曹四公子之府，必也孔氏之门，则公干升堂，公子入室，德祖仲宣，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哈哈哈。”</p>

曹植摇头晃脑笑：“知我者，子嘤也。”</p>

我连拽他衣袖：“嘘嘘，快看，热闹开始啦——”</p>

只听曹丕开始微笑挑事问候：</p>

“素闻邓将军善有猿臂，畅晓五兵，又能空手入白刃。适与将军论及剑术，知将军非庸夫也。数年来，子桓也尝从京洛名师学剑，略有小得，愿下殿以芉蔗为剑，求乞一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p>

酒酣耳热之际，邓展初听曹丕捧夸他，未免抿了口小酒掩笑，却听曹丕从学京洛名师学剑，脸色骤变，忙问道：“敢问公子从学何人？”</p>

“尊师史阿。”</p>

邓展登时连连摆手，婉拒了曹丕的“请教”。</p>

“不敢不敢，公子适才过誉了。”</p>

曹丕笑，已经兀自起身，取过两节事先削好的紫蔗，强拉起邓展来比试剑术，邓展推脱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殿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几个回合下来，邓展已被曹丕用甘蔗三中其臂。</p>

满座看戏的宾客，知晓此间玄妙，莫不大笑。</p>

邓展颇难为情地笑着，只好再次请战。</p>

曹丕笑唤：“邓将军，在下的剑法迅而猛，却难以击人之面目，故而只能打中将军的手臂啊！将军莫怪，莫怪！”</p>

“公子莫要再说了，请再打一次吧！这回末将可不会让着您了！”</p>

“好！请——”</p>

这回胜负决断只在片刻之间，却见曹丕预判出邓展从中间发起攻势，于是佯装抵御，在邓展挥蔗刺来的瞬间，陡然侧身躲避，并顺势击中他的额角。席间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曹丕莞尔，利落回转甘蔗，兀自啃啮起来，边吃边笑说：</p>

“前汉有名医阳庆，善为人把脉，淳于意欲拜其为师，庆使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日在下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p>

满座复笑，邓展眉舒目展，接连夸赞曹丕剑术云云，笑着作揖退场。</p>

“二公子文武兼善，今日以蔗为剑，着实令我等大开眼界啊！哈哈！”刘勋起身离座，手握酒卮上前，折腰献尽殷勤。</p>

那时曹丕正背对着刘勋，似乎终于等到时机，于是转身用甘蔗抵着刘勋下巴，步步推前，他显然洞悉这些旧部的心思，却仍旧笑如春风，动止昂扬，仿佛十分沉醉此夸耀之中。</p>

“刘伯父！”他朗声笑道，笑得神秘，“您是举家来投我父相的座上宾，这杯酒理应敬您才是。”</p>

刘勋变色，不明所以，曹丕却接过他手中杯觞，继续踱步侃侃而论：</p>

“凡事不可自傲，自夸己长。丕自知剑术不精，并非有意胁逼邓将军让我，今日在诸位面前献丑，实有肺腑之言欲诉也。自矜功伐者，向为士之不耻，以兵器为例，丕少时极爱舞戟，自以为无所对者，自以为手持双戟犹如身披甲衣，敌莫可近身。后来却听闻，战国时陈国有名唤袁敏者，可以一戟攻双戟，戟术出神入化，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少时之曹子桓，只怕是无所顾忌，一心欲与袁敏决斗也。”</p>

意识到曹丕话中藏话，众将纷纷酒醒大半，各武将席座后的门客更是竖起了耳朵。</p>

曹丕浅笑。</p>

“寻常游戏玩物，我平日并不上心，唯有弹棋精巧可为解闷生趣，故而少年时曾为之作赋。后来听人常说，当年早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的弹棋之术名震雒阳，于是丕又恨不能与这三人对弹棋局。今日比剑亦是同理，在邓将军面前，子桓不过一孺子罢了，人外有人，不论丕从师何人，皆应戒骄戒盈，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诸位叔伯与我父亲草创不易，他年曹氏之业，更仰赖诸君出力！”</p>

听毕曹二公子最后一句话，纵然曹操旧部们都是只会打仗的莽夫，也都猜得到他背后深意了。于是大部分都敛容端坐起来，对曹丕啧啧称颂，当然，不乏仍有恃宠豪骄惯了，不买曹丕账的人。</p>

汉人酒席常与权势利不可分离，曹丕今日言谈，可见其阳谋玩得已是出神入化。我笑着叹惋道：“今日这戏，原是做给那倚老卖老的刘勋看的，可叹那愚钝刘大人，枉做了庐江太守，竟丝毫听不进子桓哥的话。”</p>

“刘勋确实不像是个好的老物！”曹植用鼻翅儿扇着楼下那些媚宠之辈，“都蔗虽甘，杖之必折；巧言虽美，用之必灭。哼，那邓展与吴质，也不过一路货色，算个什么杂牌将军。”</p>

听见曹植又开始蔑讥着吴质，我扶额长笑，连拉着他转身离去。</p>

“走吧，用膳去，下位者讨好相府公子的戏码看得实在腻烦咯，但愿你将来也能如子桓哥一般独具慧眼，能识别良莠吧——”</p>

“对，你说得对，二哥他能辨别，可为何他偏就是要用！”曹植似乎有些不悦，他疾步向前走去。</p>

我在身后站定，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兄弟二人处世观上的分歧，已随着年龄渐显。</p>

……</p>

夏天很快过去。</p>

自三月以来，曹操所率军部，大都驻守在城郊，他一面征民冶造舟楫，一面在涡河练军。到了七月，曹操率军再次南下，曹丕也跟着同往，不久还作了首《浮淮赋并序》，竟然寄还给了我。赋中描述曹军入淮口、行泊东山、千里舳舻的军旅盛况，应命溢美之词，无外乎如是。却不巧，俯首默读时被曹植瞧见了。</p>

“‘乃撞金钟，爰伐雷鼓。白旄冲天，黄钺扈扈。武将奋发，骁骑赫怒’……”曹植一面念着一面朝我抛来白眼，“以往我作赋时，可不曾见你这般认真品诵呢！难道你更喜欢二哥的诗文吗？”</p>

我被曹植这莫名其妙的闷气逗笑了，旋即想起，他这是曹操南征未带他的缘故，于是推搡着他在桂花树下坐着。</p>

“哪有的事！这不是因为一年来子桓哥主动联系我了嘛！子建你能明白吗，这意味着，二哥他不生我气了，对吗？”</p>

曹植阴阳怪气道：“二哥还有没有气我不知道，反正某人夜夜抄录他的《莺赋》练字我是知道的。我看你就是——”</p>

“就是什么？？”我哭笑不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那篇赋文却是写得凄美极了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子桓哥都是敏感多情的人，春去秋来，人命无常，怎不许我顾影自怜呢？”</p>

“哼，总有一天，我会写出比二哥更好的感伤赋的！到时候定让你更佩服！”</p>

我捂住曹植的嘴：“别，别，我宁愿，你永远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子建……”</p>

曹植轻笑，握紧了我的右手，让我也在桂花树下坐下。他跟变戏法似的，突然从袖口中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鸟来，那雏鸟羽翼初生，蜷缩成球，绒羽中还夹带着几根细草。我惊讶不已，忙接过捧在手心。问过方知，这是曹植刚在堂前笼里偷取出来的。</p>

我压低声音笑问：“廊里挂着的鸟笼，都是谯沛各族子弟献给子桓哥的玩物，这种金色鹁鸪更是罕见，你偷偷送给我，就不怕二哥生气？”</p>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我有令物，以燕乐嘉宾之心。”曹植只是轻飘飘地念起了《诗经》的句子。</p>

鵻即古书上的鹁鸪——那是一种天将雨或刚晴时常在树上咕咕叫的鸟儿。而我姓崔，“隹”本指鸟儿。曹丕作《莺赋》自伤对曹操的宠爱患得患失，而他曹植赠我黄鵻，分明有教我幽暗之中逢遇光明之意。是啊，我崔缨本就该是山里自由鸣嘤的鸟儿啊，将来会有羽翼渐丰，飞出乔木林的那一天吗？</p>

我湿了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泪，更不想再落泪，于是硬是鼓足勇气问曹植：</p>

“子建，这只黄鸟既是赠我的，那将来我将它放飞了，你也不会生气的，对吗？”</p>

“那当然！”曹植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飞飞摩苍天，那才是归鸟最好的归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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