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笼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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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必找我，我也自来寻汝！”崔琰甩开被我紧抓住的衣袖，对我满是失望的神情。</p>

“丞相收汝作义女，是何用意你不是不知。纵那曹四公子有千好万好，皆不如你阿叔真心为你择选的夫婿可靠！为叔已是泥淖中人，你也要陷入不成？你若在那虎狼军阀门庭有个三长两短，吾有何面目见汝亡父！？”</p>

句句锱铢箴言，却句句扎心！我满面泣痕，想跪着挽留叔父崔琰离去的背影，身后却好像有曹植的手臂拉住。</p>

崔琰走了，留我一人瘫坐在地。独对满案残羹狼藉。</p>

颍川陈氏，清河崔氏，真真门当户对，男当婚女当嫁……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他不知我美丑与否，我不晓得他品行好坏，他不知我淑贞几何，我亦不知他酒色沾染多少……全由大族长辈说了算，全是天下大乱士族抱团取暖的趋势必然……陈忠啊陈忠，你是否也曾在少年时代留恋过街巷某某姑娘，是否此刻也像我这般难过不堪。</p>

我浑浑噩噩，走到堂下，但跪求叔父收回成命，求崔琰废却与陈群之约。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温度的身体。只是跟着心走，本能反抗，名曰对某某坚守“爱”的缘故。</p>

只是很好笑啊，曾几何时，你不是盼着改变原本的崔氏悲剧结局么？为何怎么走都成死局了呢？赤壁大火烧不死，战俘营里冻不死，曹府里凌辱不死，如今叔父崔琰冒这么大风险悄声定了你的婚配，你反倒不乐意了。</p>

春日多雷雨，在堂下跪了不几时，夜空便飘洒起大雨，还有雷鸣阵阵。忍受着当年在许都狱中的雷电阴影，我将自己抱紧，蜷缩成团，在雨中固执坚持，直到旦晨。</p>

可是直到旦晨，崔琰始终闭门不见我。</p>

雨中一夜，也让彻底想明白。</p>

求人不若求己，这一夜跪，是向崔琰谢罪，我不能再有眼泪，要想跟着心走，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只能冷静思考对策。</p>

日上三竿，身体渐渐回暖，我回到了世子府。</p>

不知是何人新献贡的一只金丝雀，正在堂前挂起的笼中迎合晨风叽叽喳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回府这日曹丕也刚好在举行家宴，宴请对象是夏侯璞。曹植、夏侯尚、夏侯威、曹真、秦纯等人一并在场。曹丕见我出现在门口，却当没看见，仍旧斜身翘腿半躺着，吃果脯、饮美酒、赏女伶舞戏。</p>

我端着手，穿过粉绿水袖群，稳步徐徐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朝曹丕行君臣屈膝跪拜礼。</p>

“文学掾书佐崔缨，叩见中郎将。”</p>

曹丕轻笑，换了个方向继续侧躺。</p>

秦纯欲言又止。</p>

夏侯尚沉默。</p>

曹植又惊又疑，却在坐席上纹丝不动。</p>

只有夏侯璞歪着脑袋，斜眼盯着我，善意提醒道：“这不是崔家妹妹么？怎么浑身湿漉，如何能见人？好在都是自家兄弟，不会声扬出去，若有外男便十分失礼了。快来人，扶崔姑娘回内院去，莫要着凉。”</p>

“不必了。”我抬头望向曹丕，从长袖中取出两卷油纸，双手捧至他身侧。</p>

“这一份是近年来魏郡外来丁口变更户册，这一份则是近年来魏郡地方县丞兴办的学宫绩效筹计。据可靠数据，以繁阳为例，日常策、经、笺、奏四科考课达优者，约有七成士人出身寒庶，而邺县学官祭酒及处士诸生几乎皆为贵胄子嗣。私以为，今丞相御强寇于外，修文政经学于内，四方贤士大夫皆捐南土来集于邺，与许都已并为掎角之势。汉廷旧臣权贵皆遣子入太学受业，岁满课试，以高第补郎中等职；邺处北端富饶地，幅员辽阔，粮食充备，应早作绸缪，以俟寒庶流离而怀瑾握瑜者。”</p>

曹丕听罢，挥袖令优伶退下，这才正襟危坐，接过册簿，认真看起来。不几时便抚掌大笑。</p>

“子嘤有如此好物，何不早告知二哥？快快落座，来人——上酒——”</p>

曹丕推着我在夏侯尚同席的案几前坐下，用一只玉耳杯，亲自为我斟了满满一杯酒，让我一饮而尽。在曹丕的劝说下，我又环敬了一圈酒，说尽客套话。曹丕还主动跟我聊起其余内政之事，我靡不应答如流，还发表了不少有关天下时局的言论，主动暗示曹丕该从哪些方面谏言曹操，观察荆扬的孙刘，西垂的刘璋张鲁。曹丕高兴极了，连连命人斟酒一杯又一杯，我无不笑脸以迎。</p>

曹丕想要的，无非是我受他掌控，不生非分之念。陈群敬重曹丕，若是曹丕开口力陈利弊，陈崔两家婚姻自然可解约。而曹植，就算再受曹操宠爱，也没有与士族这层关系和解决途径。只是刻意谄媚曹丕的话，一定会让曹植感到陌生吧。</p>

“以后子嘤在伯仁处侯侍文书即可，伯仁到底是个儒将，军中事务繁多，还需你多为帮衬。对了，你胞弟阿铖不也在伯仁军中么？明日我便去向父亲请了令来，让阿铖也像阿奕一样，作个伴读。这样，你就能与两个弟弟，天天见着了。”曹丕安排我专门听命文学掾夏侯尚一人，简单来说，就是侍奉夏侯尚笔墨，帮他处理他的公务，帮他写文章，行军打仗就跟着他走。</p>

座中众人，皆知曹丕撮合我与夏侯尚的用意。那时我已神志不清，却仍强挤出欢笑之容，再斟酒一杯，刻意靠近面色如霜的夏侯尚。身近只在咫尺，呼吸可触。</p>

“伯仁哥，这杯敬你，今后缨儿在军政事上，若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p>

夏侯尚曲臂拎樽，似乎并不是很高兴，但微微冷笑，也不搭理我，只自顾自喝起闷酒。对席的秦纯更是不悦了许多时，她推脱身体不适，起身离席而去。</p>

整个屋子顿时气氛格外凝固。</p>

夏侯璞正磕着新晒干的瓠瓜籽，看看已有醉态的我尴尬举在半空的酒杯，又看看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夏侯尚，再看看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动的曹植，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p>

“适才优伶舞那一段许平君的‘故剑情深’，惹人爱怜，我还觉着虚晃无趣；这一出马援‘新刀驽钝’，倒真真才是世态人情，妙哉！妙哉！来，崔妹妹，阿姊敬你一杯——”</p>

夏侯璞是讽刺我见新忘旧呢，还是插科打诨无差别嘲笑呢？我不知道。那时我只在想：我不是一个好人，要想活在这个世界，只能不断寻找周围的条件为我所用。我会成为帮手，我会用行动回报夏侯尚的善意的，难道不是吗？</p>

可是，我到底是打算欺骗并利用夏侯尚的感情了。</p>

我愧疚不已，垂下酸痛的手臂，也耷拉下脸，没有半分勇气与曹植对视。</p>

“冒着风寒，就不要饮酒了。”夏侯尚听了夏侯璞的言语刺激，夺过我手中酒杯，代我一饮而尽。</p>

眼前人，似迷离，虚伪或真诚？</p>

我小声笑得有些凄凉。失魂落魄，只惯性再斟满下一杯酒。</p>

可下一秒，曹植便出现在我身后。</p>

“阿缨，随我走——”他一把将我拽起。</p>

“缨儿。”</p>

夏侯尚几乎同时抓住我的另一只手。眼神坚毅，丝毫不肯让步。</p>

曹植登时作怒，拎起装满酒的耳杯就往夏侯尚脸上泼去，而后随手朝后一甩，价值不菲的玉耳杯就这么清脆地摔碎在地上。</p>

“夏侯伯仁！我看你是真醉了！”</p>

夏侯尚松开了我的手，笑着从上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是醉了。”</p>

“呵。”曹植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门外大步迈去，连曹丕的叫唤声也不顾。</p>

我醉得天旋地转，只听见了身后传来夏侯尚的声音。声音很冷静，也足够听清。</p>

“臣请君侯恕罪。”</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