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天地变·不周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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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 四月，烟沙茫茫，风扬百里。</p>

一行脚印从远方延伸而来, 刚过完沙尘天气，百里荒芜人迹。浩然站在那宏伟自然的景色里, 宛若成了画中的一员。</p>

叮当声响，碧蓝天幕下, 一名年轻男子牵着一匹老马, 马上载着一名须发斑白的老翁，似是主仆, 又似是父子, 晃悠悠地朝浩然行来。</p>

“老丈人，借问一声沙丘怎么走。”</p>

老翁道：“沙丘便在此处以北, 小哥去始皇帝行宫作甚？”</p>

“始皇帝都叫上了么？”浩然忍不住笑道：“今年是什么年头了？”</p>

老翁捋须一算，道：“始皇三十七年了。”</p>

浩然点了点头, 问：“天下如何？”</p>

老翁悠然唱道：“万里长城已建成——阿房宫也完了工，洗戾气的哪吒——在搏浪坡毁了始皇帝的座驾, 渡情劫的龙吉公主——哭倒了长城——咸阳立着九座金人, 神州再无一把完好的剑，料想是被诛仙阵吓怕了——生也罢——死也罢——”</p>

浩然又道：“依老丈人看，那小子还有多少时日？”</p>

老翁唏嘘道：“快去罢，迟了便见不着了。”</p>

一问一答间, 话音传开, 在那空旷的荒地上空飘荡, 天地间唯余风声不住呼啸，浩然道：“依老丈人看，始皇帝来生会转世成谁？”</p>

老翁捋须微笑道：“你本不是这世上的人, 管这许多又有何益？依我看，你连徒弟亦不该收，孤身来，孤身去，才了无牵挂。”</p>

浩然叹了口气，微笑答道：“奈何六根不净，尘缘太多。”</p>

说毕朝那老翁深深一揖，转身离去。</p>

一声凤鸣响起，老翁身下那瘦马展开火红的双翅，化为千万道烈火缠绕着的金凤之身，缓缓飞向天际。</p>

始皇三十七年，嬴政五十岁。</p>

过多的政事与操劳令他疲惫不堪，第五次东巡，更染上了热病，途经平原津时，嬴政一病不起，终日陷于昏睡之中。</p>

然而他的皇位继承人，还迟迟没有定。</p>

赵高与李斯正商议撰写始皇遗诏，忽听行宫外有人大声喧哗，登时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p>

“什么人？”李斯喝道：“何人闯宫，速速将其拿下！”</p>

赵高与李斯奔出宫来，见行宫外跪了满地的侍卫，浩然收剑回背，微笑道：“李兄，赢高，一别经年。”</p>

李斯霎时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赵高却是骇得拔腿便跑。</p>

“钟……钟太傅？”李斯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道：“钟太傅来……来……”</p>

“来看看他，要走了。”浩然漫不经心道：“难得李兄还认得我，些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如何？”</p>

李斯强自镇定，笑道：“太傅还是和二十九年前……一样。”</p>

浩然笑答道：“仙人是永远不会老的。”</p>

偌大一个宫殿中，只有一张床，一个人。</p>

嬴政鬓角已显得花白，形容枯槁不堪，躺在冰冷的白玉床上，不住痛苦地喘气。</p>

无数回忆离他不断远去。</p>

邯郸质子馆中，与姬丹手拉着手，站在窗台下张望的时光，日上三竿时廊柱的投影。</p>

月朗星稀的凉夜，千万飞剑在天空中旋转，皎洁的银盘下映出年轻剑客的身型。</p>

御花园内，他亲手交予自己金色大剑。</p>

昏暗的油灯下，那人睫毛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光。</p>

嬴政甚至忘记了异人，吕不韦，朱姬的面容。</p>

童年时唯一的记忆便是朱姬娇媚的笑声，异人为父，朱姬为母，然而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是极少的，常常见到的人只有浩然。</p>

浩然的存在如一根线，穿起了他的童年，少年，直至他登基为帝的前一夜。</p>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p>

“师父写的？”</p>

“当然，不是。”</p>

冷淡的声音，平静的面容，嬴政吁出最后一口生机，朝黑暗里缓缓地坠了进去。</p>

一只手探进黑暗，将他从深渊中攫了出来。</p>

“脑膜炎。”浩然眉头深锁，低声道。</p>

“孤……”嬴政神志不清地伸出枯干的手去抓，与那冰凉的手指互握，继而紧紧地扣在一起。</p>

“师父……师父……”</p>

浩然几乎无法相信，面前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便是当年的嬴政，不可一世的嬴政。</p>

“政儿。”</p>

嬴政睁开双眼。</p>

“师父，是师父。”嬴政的眼中焕发出生机，紧紧抓着浩然的手。</p>

先天元气注入，令嬴政产生了刹那间的回光返照，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变得明朗起来。</p>

“师父，你回来了。”</p>

短短的片刻，嬴政体内周天元气运转，病痛瞬时消除，高烧点滴褪去，嬴政只死死握着浩然的手，须臾不愿松开。</p>

浩然道：“政儿，我在这个时代的任务已完成。要走了，来向你告别一声。”</p>

嬴政置若罔闻，拉着浩然的手，颤声道：“师父……我……我一统六国，我一统天下，我在泰山封禅……我……使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p>

浩然看着嬴政苍老的脸出神，许久后道：“你做得很好。”</p>

浩然依稀想起，自己竟是未曾夸奖过面前的个徒弟，无论他学会了多少字，抄了多少书，有多么刻苦，咸阳宫内，西山垂暮，幼年的嬴政一手提着竹简，另一手提着笔，兴冲冲地奔来时，向浩然报告之时，浩然的回答只是淡淡一句：“嗯。”</p>

嬴政兴奋地说：“浩然，孤是皇帝，三皇五帝，孤在台上封禅……”</p>

浩然忽道：“政儿，你还记得姬丹么？”</p>

嬴政听到姬丹二字时，竟是全身微微痉挛，恐惧地说道：“是孤害了他，孤害了他……”继而闭上双眼，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p>

浩然心中恻然，忍不住答道：“姬丹没有死，你们人族的老祖宗救了他，他现正留在九重天上……”</p>

嬴政倏然睁开了双眼，道：“带孤去见他，孤有话与他说。”</p>

浩然平静地答道：“他不愿意来，次走，我得把他带回去。”</p>

嬴政望向浩然，双目神色迷离，喉中发出几声干嗬，问道：“回去？带他回去？”</p>

浩然见嬴政将死，便也不再隐瞒，免得令其死不得心安，抬眼答道：“带他去我的时代，那个天地崩毁……”</p>

“师父！”嬴政双目没有焦点，却似在绝望之处窥见一处光明。</p>

“太傅！带孤走！带孤成仙！”</p>

嬴政握着浩然的手传来一股大力，捏得浩然手腕剧痛，垂死之人终于抱住了最后一截浮木。</p>

“带孤去天上——！”嬴政声嘶力竭地大吼。</p>

浩然喝道：“政儿！”</p>

“孤是你的徒弟！孤也要成仙——！”嬴政龙颜大怒，整个人扑上了浩然，浩然猛地将嬴政推开。</p>

一刹那天地静谧，纷繁错杂的过往，理不清的恩怨疯狂地涌来，吞噬了对师徒的内心，恍若一道悬崖遥遥拉开了他们身前的距离。</p>

浩然挥开嬴政的手，心中涌起难以言语的陌生与恐惧。</p>

“带——我——走”嬴政目中神采一黯，重重摔回白玉床上，声音小了下去。</p>

“师父……别扔下政儿……”</p>

浩然忙道：“嬴政！”</p>

浩然再次握着嬴政，要将先天元气注入，嬴政却下意识地甩开了浩然的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