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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老爹枯树般的面皮颤个不停,抖着嗓子劝道:

“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过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经下了昭狱,你好好的投胎,下辈子做官做少爷,苦尽甘来,不要迷恋人世……”

抓挠的声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着头皮继续开口:“你要是实在想不开,非要变成厉鬼,也别找错人……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都是来帮你的,你的棺材我还出了一份钱呢……”

他絮叨的声音吵醒了一边的胡员外,胡员外翻了个身坐起来,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语的说什么?”

荀老爹没搭理他,一双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两腿抖个不停。

胡员外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头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灵堂中央,棺木盖不知何时被推开一半,一只手正搭在棺木边缘,像是要从里头坐起。

像是感受到灵堂中二人的恐惧,下一刻,一张脸出现在二人前。

吴秀才戴着崭新的绸缎方巾,穿着新做的大绿圆领绣元宝寿衣,一张脸被涂得红红白白,看着他们二人,幽幽开口。

“胡……”

一声惨叫响彻吴家上空。

“鬼,有鬼啊!”

“有才诈尸了——”

……

吴有才诈尸的消息传到仁心医馆时,杜长卿正在小院里扫地,昨夜铺兵们将医馆弄得乱七八糟,还得他们自己善后。

阿城站在他面前,兴奋得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同杜长卿比划。

“……说是牛头马面勾走了吴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着他脖颈将他拉去地府,十方阎君叫判官送来案卷,升堂鼓一开,发现吴大哥一生忠厚,埋头苦读,孝悌为先,一件坏事也没做过嘛。原来是阳寿未尽,误入阎殿,就叫小鬼又将他送了回来。”

杜长卿听得皱眉:“这话是吴秀才自己说的?”

阿城猛点头:“可不是么?可见阴司的阎君确实善恶分明,不冤枉一个好人!如今就因为这事,城隍庙的香火都旺了好多,东家,咱们要不也去上几柱?”

这话听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长卿扭头唤陆瞳:“陆大夫——”

阿城拉住他:“东家忘了,陆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买东西了吗?”

杜长卿语塞。

陆瞳的确一大早就出了门,昨夜那些铺兵们进了陆瞳的屋子,把屋子里的纸笔扔的到处都是,砸坏了不少器皿。

陆瞳平日写方子还要用纸,早上和银筝出门说去纸墨铺中转转。

当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为了避开杜长卿赶夏蓉蓉出门的场景。

杜长卿早上将夏蓉蓉送走了。

临走时,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与他认错,还说要亲自与陆瞳道歉,被杜长卿拒绝了。

杜长卿打小就认识夏蓉蓉,这些年,对她那些无伤大雅的私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上,谁都有私心,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不是错。

但夏蓉蓉错就错在和白守义私下联手,这犯了杜长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与他自小相识,就应该清楚白守义在对付仁心医馆的时候,使出来的那些腌拶手段。夏蓉蓉背着他和白守义私下往来,就是连同外人一起对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丝将他这个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夏蓉蓉抹着眼泪,站在马车前哀哀望着他,试图唤起他过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们从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岁时你生病,杜家没人察觉,我娘夜里替你去请大夫,照顾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红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经长大了。”

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当年他是杜家的少爷,能给夏蓉蓉玩具、脂粉、银钱,但也仅仅止于此,如今的他只是个破医馆的小东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给不了。

香草扶着夏蓉蓉上了马车,他给了夏蓉蓉一笔钱,足以让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于夏蓉蓉之后是要继续留在盛京还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杜长卿将手中扫帚一扔,望着远处的长空,自嘲一笑。

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萨,哪顾得上所有人。

仁心医馆,有陆瞳一个活菩萨就够了。

……

仁心医馆的活菩萨,此刻正与银筝走在街市上。

昨夜铺兵们一番搜砸损毁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长卿也觉陆瞳受了惊,干脆允了她一日假,让陆瞳和银筝自己外面逛逛,采买补充一些医馆要用的东西。

明日中秋,城内街市格外热闹,到处是人。瓦坊中搭起戏台,正唱得围观众人流连忘返。

银筝走在陆瞳身侧,手里提着刚买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视线在她脸上犹疑几番。

陆瞳问:“怎么?”

银筝一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

“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

陆瞳天生丽质,唇红齿白,平日在医馆从来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却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层胭脂。

胭脂是杜长卿送的,说是明玉斋上个月出的新货,花了他小半贯钱。杜长卿嫌陆瞳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还素,让陆瞳一个年轻姑娘偶尔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结果陆瞳转头就锁进箱笼里了,还是银筝又偷偷给拿了出来放在妆台上。

没料到今日被陆瞳用在了脸上。

陆瞳蹙眉:“很奇怪?”

“不奇怪!”银筝忙摆手,笑道:“好看得很!”

这话不假,陆瞳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又不爱打扮,丽色免不了被掩盖几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黄地长安竹纹罗棉布裙,发辫间点缀几丛鲜桂绒花,雪肤乌发,柳眉杏眼,唇间浅浅嫣红淡抹,胜过兰秀菊芳。

银筝心想,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医馆做馆行医,这个年纪待字闺中,只怕提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

正想到这里,身侧陆瞳的脚步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前方。

银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面前是一座空荡荡的府邸。

朱色大门外,原本垂在檐下精致的雕花大灯笼已全被扯了下来,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条如两条轻飘飘又沉重的锁链,紧紧锁住大门。门梁处,半块金色牌匾斜斜挂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砸落下来。

好似不久前这里还是那张豪奢气派的朱户大门,不过几日,萧条破败,人烟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凶宅。

陆瞳垂眼。

这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府邸。

范正廉如今已下昭狱,家眷连同一干亲戚都遭牵连,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虽如今刑狱司此案还未出结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听就知如今范家情况不容乐观。

连礼部侍郎都求助无门,何况他一个审刑院的详断官,官场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范正廉此番凶多吉少,这另外半块牌匾倒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陆瞳仰头看着范家的牌匾,出了一会儿神,忽闻身后有人唤她。

“陆大夫?”

银筝与她同时一怔,旋即回头。

离范府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名高大男子,这男子浓眉大眼,脸色憔悴又疲惫,看向陆瞳的目光满是意外。

陆瞳目光闪了闪,道:“祁录事。”

是那位审刑院录事,范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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