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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汤药在碗里微微荡起涟漪,她在碗里看见自己那张惶然的脸,那样的恐惧无助。</p>
她别无选择。</p>
陆曈喝光了药碗里的汤药,芸娘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润湿的药汁,笑着开口。</p>
“别怕,这不是毒药,也不会要你性命。只是会让你难受一点。”</p>
“我瞧你刚才喝药很是干脆利落,看来是个不怕苦的好孩子。”</p>
芸娘把她往草屋里轻轻一推,随即“哒”的一声,门被锁上。陆曈回过神,猛地扑到门前拍门,听到妇人含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p>
“刚才那碗药,叫‘渡蚁阵’。”</p>
“服用后一个时辰,会有一点点疼,宛如蚁群爬过,无处可解。若你能忍过三个时辰,药效一过,自然无碍,但若忍不过去,可就要小心喽。”</p>
“你前头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没忍过这碗药,拿根绳子悬梁自尽,解下来的时候,模样可难看了。”</p>
“小十七,”她说,“你可要坚持住呀。”</p>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任由她如何拍打屋门,再无回音,芸娘已经走了。</p>
她被一个人留在这间屋里。</p>
屋中昏暗,窗户也被锁住,她无处可去,步步后退,脚却踩到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是一截绳索。</p>
那截绳索挺粗,绳索之上遍布一点暗沉血痕,陆曈忽然想起方才芸娘说的那句“你前头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没忍过这碗药,拿根绳子悬梁自尽”。</p>
那是前面那位喝药人留下的、悬梁的绳索。</p>
宛如被针扎到,陆曈手一松,粗大绳索应声而掉。</p>
她猛地避开。</p>
陆曈扑到门前,再次拍门:“小姐,芸娘!放我出去!我要出去!”</p>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p>
直到她拍得累了、倦了,从门上缓缓滑落下去时,也没有任何回声。陆曈坐在门后,抱肩蜷缩成一团,看着那截带血的绳索,心中一片绝望。</p>
她会死的,她绝对熬不过去,前头都已死了十六位,她迟早也会被埋在草园中,成为一滩烂泥。</p>
她没办法和爹娘兄姊团聚了。</p>
爹娘、哥哥姐姐……</p>
她哭了很久,哭得嗓子发哑,却在极度惶惑中,反而渐渐冷静下来。</p>
不行,她不能死。</p>
她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爹娘一辈子都不会知晓。</p>
至少现在不能!</p>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陆曈重新爬了起来,那截粗大的染血绳索扔在地上,她盘算着,芸娘只说熬过那点痛楚就行了,她要熬过去,如何熬过去……</p>
眼睛掠过屋中,陆曈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只剪刀上。</p>
那是用来剪短灯芯的银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芸娘留在了屋里。</p>
陆曈起身拿起那把剪刀,又捡起地上那根长长绳索,下定决心,一剪为二。</p>
这绳子长度用来上吊最好,可她却要用这根绳子来绑缚双手。她曾和陆谦学过的绑绳子的方法,绑缚双手,挣脱不开。</p>
她要试一试。</p>
记忆中绑缚绳子的办法已经不甚清楚,而心口处已渐渐有阵痛传来,陆曈抖着手,险些握不准麻绳,磕磕绊绊地将那截麻绳套在了自己腕间,麻绳套上去最后一刻,巨大疼痛扑面而来。</p>
芸娘骗了她。</p>
那根本不是一点点疼。那是足以摧毁人意志力的疼痛。</p>
她太痛了,在那一刻,忽然能明白为何前头那位“十六”会用绳子悬梁,那实在是比死还要令人难受。</p>
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便忍不住挠墙,指甲深深陷进泥墙中,渐渐有血从指缝中溢出,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子没了光亮,只有嘶哑的哭音。</p>
……</p>
“芸娘……”</p>
安静的夜里,忽然有人声响起。</p>
裴云暎猛地睁开眼睛。</p>
孤身在外,他一向眠浅。屋中灯火不知何时已被风吹灭,却有更压抑的低声从榻上传来。</p>
“陆曈?”裴云暎皱眉看向床上。</p>
无人回答。</p>
他翻身坐起,摸到火折子,将桌上油灯点亮,那点暖色灯焰在屋中摇曳,他把油灯放在一边桌上,走到陆曈榻前。</p>
陆曈闭着眼睛。</p>
临睡前,她脸冲着墙,此刻已翻过身来,浑身蜷缩成一体,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神色痛苦,有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上渗出。</p>
裴云暎面色微变,摇了摇陆曈的肩:“陆曈?”</p>
她似陷在梦中,并未清醒,下一刻,忽地伸出手来。</p>
裴云暎愣了一下,低头看去。</p>
陆曈抓着他的手。</p>
她抓得很紧,死死攥着不肯放开,力气很大,仿佛落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眼紧闭,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手背,裴云暎任由她攥着,低声唤她名字:“陆曈?”</p>
“芸娘……”她迷迷糊糊地呻吟,额上汗珠滚落进颈间。</p>
似陷在梦里难以醒来。</p>
屋中灯火摇曳,裴云暎眸色幽深,当机立断,指尖掠过她的颈间穴道,用力一点。</p>
蓦地一声惊呼,榻上人猝然睁开眼。</p>
陆曈一下子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p>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p>
陆曈感觉自己被拉进一个温暖怀抱,这怀抱带着熟悉的清冽香气,驱散梦中那股冷沉药香,暖意从身后慢慢蔓来,她抬眸,正对上裴云暎垂下来的视线。</p>
恍然一刻,陆曈顿时明白过来。</p>
这不是她刚上落梅峰第一次喝药,“渡蚁阵”只是过去难熬的梦境,她如今是盛京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芸娘已经死了,她不必在忐忑与恐惧中服下一碗又一碗未知的汤药,她上山,是来找救疫的药草的。</p>
她又做梦了。</p>
她最近总是做梦。</p>
再这样下去,她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p>
“陆曈。”耳边传来裴云暎的声音,陆曈仰头看去。</p>
裴云暎拧眉看着她。</p>
那张年轻的脸不复往日自若,抬手探向她的额心。</p>
“你怎么回事?”他问。</p>
陆曈平复了一下心情,避开他目光,“刚才做了个梦。”</p>
他收回覆在陆曈前额的手:“芸娘是谁?你梦里一直叫芸娘的名字。”</p>
陆曈身子一僵。</p>
裴云暎蹙眉盯着她。</p>
她脸色很白,平日就很瘦,如今苏南救疫辛苦,又比先前瘦了一圈,脸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不复素日平静,几分涣散几分迷惘,唇色白的像纸。</p>
陆曈此人,从认识她伊始,或平静或疯狂,但还是第一次,瞧见她的“恐惧”。</p>
在她梦里,有她恐惧之物。</p>
“是你仇人?”</p>
陆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p>
他总是很敏锐。</p>
陆曈别开头:“不是。”</p>
他没说话,牢牢盯着她。从来形状温柔的眼眸此刻似也沾染落梅峰梅枝霜雪,泛着些淡薄凛冽。</p>
门外朔风雪厚,屋中宿炉灯昏。二人对视间,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闪躲回避。</p>
沉默一会儿,裴云暎移开眼睛,像是终于放过她,起身道:“你刚才流了一身汗,医箱里有帕子。我去给你拿。”</p>
陆曈松了口气。</p>
青年走到屋中桌前,桌上放着陆曈的医箱,他打开医箱,伸手去取里头白帛。</p>
陆曈看着他动作,看着看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浑身一僵,猛地下榻,顾不得穿鞋奔到裴云暎面前:“等等——”</p>
这慌乱并未起到任何作用。</p>
她眼睁睁看着裴云暎从医箱中拾起一物。</p>
那是只彩色丝绦,形状精致,编织完整,是漂亮的石榴色,暗夜里若片灿然盛开的细弱彩云,影子映上去时,灯色也变得艳丽。</p>
裴云暎曾要求她做的生辰礼物,她编了很久,最终也没送出去。</p>
“这是什么?”他转身。</p>
陆曈抿了抿唇,伸手去抢,他却微微拿高,使她难以够着。</p>
裴云暎道:“你为什么要带着这只彩绦?”</p>
“别人的,”陆曈嘴硬,“顺手留了下来。”</p>
“是吗?”</p>
他点头,指尖轻绕那只彩绦,露出穗子下一颗不算圆融的、小小的木头。</p>
“那这又是什么?”</p>
陆曈一僵。</p>
那块极小的木块在他指尖晃荡。</p>
陆曈微微攥紧拳心。</p>
那是她从裴云暎的木塔上拿走的一颗木头。</p>
七夕那日,他似是而非的话,令她短暂动摇。那时裴云暎说送她一块,她一口回绝,但最后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却又拿走了一块。</p>
后来她离开盛京,来到苏南,这块木头也好好保留着。许多次她曾想扔掉它,到最后,一次也没有成功过。</p>
彩绦与木块,藏着她隐秘的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守着秘密,却在这个风雪夜里,陡然被拆穿。</p>
幽谧寂静的夜里,门外有风雪呼啸而过。青年垂眸,看着陆曈狼狈模样,平静开口:“陆曈。”</p>
他盯着她眼睛:“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对我坦坦荡荡,没有半点私心吗?”</p>
陆曈呼吸一滞。</p>
她本能想要反驳,然而对上那双黑沉的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
“我……”她嗫嚅。</p>
那双漂亮的黑眸盯着她,灯火在他眼中晃荡,流转间,宛如未尽情曲绵长。</p>
他冷冷开口:“我看到答案了。”</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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