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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霄被晃得头晕,道:“……息怒、息怒。我没想到你也会着急,我不知道你也……”

李芙蓉高声打断:“我没着急!”

“是是,你没急,你只是恰好出了点汗,恰好杀敌勇猛,恰好过来探望。”李清愁敷衍道,“她身上真有伤,小心弄疼了。”

李芙蓉动作顿住,扭头问:“真有?”

李清愁说:“我会骗你?难道我不可信?”

李芙蓉这才收回手,略微息怒。她抱臂道:“大军将会返回徐州整备,咱们取下高平之后,赵郡旧土也自然不战而归。此番犹有余力。”

她的想法其实很多人都有。齐军到目前为止连战连捷,没有太大伤亡。而且军供补给也一贯到位,众人自然有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想法。

薛玉霄却道:“不可。”

两人俱看向她。

薛玉霄起身披上外衣,边穿边走,道:“你们跟我来。”

两人随着她一路下楼,走到地底仓储的库房当中。徐州乃是粮草的囤积中转之地,守住这里,前线大军便可不愁补给。

仓储库房的粮食堆积如山,看起来足以供应大军。薛玉霄不言不语,从中取出一袋,抬手用刀刃割开袋子,上面是陈年的粗粮。

“有什么不对吗?”李芙蓉问。

薛玉霄将裂口扩大,撕裂下方。李清愁见惯贫苦,爱惜粮食,见她撕破袋子,当即下意识伸手去捂住缺口,以防粮食漏出来沾到尘土,但入手的却非食物,而是草絮。

李清愁愣了愣,亲手将袋子撕开,发现除了上方的一层陈粮之外,下面却全部都是草絮、麦秆、以及混着的沙土增加重量。

她怔怔望了许久,扭头去看薛玉霄:“你早就知道。”

薛玉霄道:“守城的第二日,我就派人仔细检查粮食数目。那时芙蓉娘在外整肃军纪,并不知道此事。从第三拨运输来的粮草开始,就全部都只有上面这一层。”

她说着,跟着蹲了下来,抽出底层的草絮握在掌中,继续道:“我派人暗自将这些粮食重新统计造册,将可以食用的粮草重新装袋运输,数目堪堪足够打下高平郡,但要快、要迅猛。军粮不足会动摇军心,此事我不能说,只好出此下策,让你担忧了。”

李清愁闭眸又睁,叹道:“你……唉,这颗七窍玲珑心要是生在我胸口里,都要把我活活累死。”

“所以,我们必须班师回京。”薛玉霄道,“你的速度比我料想的要快,供给还有余裕,倒是没出什么险峻之事。我猜想后勤总调度乃是大司农李静瑶大人,她的嫡女和表甥女都在此,必然不会这样做。司农卿大约不知道此事……这些粮食是从国库仓储中支取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粮……”

按亲戚辈分算,李清愁虽是旁支,但也算李静瑶拐了几道弯儿的表甥女。

李清愁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不想让我们打下去?但粮草之事岂可儿戏,若没有你隐藏计算,粮草不足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士气涣散,人心思归,未必能攻下高平,恐怕会迫使大军休战回京。”

薛玉霄道:“她本来也只想取回徐州……能取回高平郡与半个赵郡,则为意外之喜。不急,我们等几日”

“等什么?”

“等一道圣旨。”

两人俱是沉寂。

不出所料。在整备的这几日,圣旨下达至主将书案之上,内容是夏国已经派遣使者议和,命令桓成凤立即班师回朝。

主将当着信使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御赐的砚台砸得粉碎,其余将士也义愤填膺,恨失此良机。只有薛玉霄在心中略微一松——谢馥想要议和修整,增强国力,减少战事,思路可以理解,但方法太过极端……这些粮草上的问题在分发时很容易被发现,数量把控得很微妙,其意是为了迫使大军回来,以免有“将在外,皇命有所不受”的情况。

如今众人不知粮草之事,打下高平郡。谢馥满腹疑虑,不敢试探,便立即下旨召回。

……

这道旨意过凤阁时,王秀亲自入宫面见圣上。

谢馥等待已久,倒履相迎,态度极为尊重恭敬。王秀见状心知不妙,入席询问道:“前线捷报频传,纵然鲜卑夏部派遣使者议和,我等也可以让大军压阵逼迫,争取粮食土地、乃至归还人口等事,陛下何故先下圣旨?”

谢馥道:“军情调遣之事,朕一概不曾过问。如今战胜,在我意料之外,我等应当趁胜机取得成果,而非一味穷兵黩武。丞相难道不知国力如何?难道不知民生亟待休息整顿?世家敛财者众,却要让国库来出力,朕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王秀闻言皱眉,意识到她话中别有深意,问:“请陛下言明。”

谢馥便说:“前日紫微卫统领对我说,第三拨从京兆皇仓发出的军粮乃是陈年收缴上的粮米,虽然还能食用,但底层却已被虫蛀空了。那些看守仓库的浊吏畏惧罪责,私自添上草木柳絮去搪塞,串通贿赂探查的粮官,已经发往前线……这些蛀虫,朕已斩首问罪。”

王秀闻言半晌不语,她的手握住桌案上的茶杯,杯中之水晃动不定。

“丞相。”皇帝态度看起来似乎很诚恳,“此事朕全然不知,是最近才发觉,请诸卿立即盖凤阁之印,昭告天下,勒令桓将军归朝,免得出了大事。”

王秀依旧沉默。她收拢的指骨将杯子攥得太紧,反而因为掌心出汗而滑出去,在抬手时骤然落地,摔成碎片。

谢馥看向地面的瓷片,没有怪罪,反而关心道:“丞相可是身体不适?”

王秀抬首,静静地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陛下的皇命常常被凤阁阻拦搁置,权力脱手,有忌惮、恼恨、集权之心,此乃常理。臣虽是陛下之臣,可亦是天下之臣,我不能只为陛下之臣而弃天下,这是臣为陛下之臣、却不得不为的悖逆之处!然而、然而……陛下可以质疑凤阁之心、可以质疑老臣之心,可以厌恨世家之势,却不可在前线将士身上施展算计,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者,不可使之寒心,这是维护统治的道理,您怎么不知?!”

她俯下身,将瓷片捡起,然而碎片却割破了掌心,渗出血来。她犹然不觉,自顾自道:“陛下,为休养生息、与民休息,这些道理难道凤阁不明白?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若良机错失,下一胜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前线作战的桓将军、李氏两位先锋,薛小将军……战报虽短,可却险象环生、出生入死。陛下难道就没有一丝对忠臣良将的痛惜?还是您不肯抛掷私心,觉得世家之女立如此彪炳战功,非封王不可,于是担忧其功高震主。陛下、陛下!您对臣工,太疑了啊!”

说罢,她将碎片放在案上,起身欲行。身后谢馥忽然叫住她,道:“丞相留步。”

皇帝在她身后起身。

“这既是谢氏天下,为何凤阁之印、丞相私人之印,比玉玺还要重?为何军情急报先到丞相手中,却非朕的手中?既然是谢氏天下,我要世家供应前线粮草,众人为何埋首不语?群臣诸卿一味对朕施加要求,要朕付出,可这高门士族,才是天下之蛀虫,是百姓之蛀虫!一个个肚满肠肥、金银满仓,可都不肯交出来、不肯为大齐着想。丞相为何只对朕指摘不满,频频生疑?”

王秀陡然停步,却没有回头。

“丞相。”谢馥慢慢走过来,“我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在重华宫教书、教导众皇女,你握着我的手说,殿下有周济天下之心,臣一力相从辅之。如今我仍有周济天下之心,丞相为何发怒?”

王秀声音渐低,道:“谢不悔,你的周济天下之心,已被皇权侵蚀腐朽,将天下抛之脑后。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扯一块幌子,实则欲壑难填、残酷多疑,唯恐臣属不能相残以供心安,操纵朝政、命令天下,在你眼中,竟然比任何东西都要重。”

她向前走去,发出一阵苦涩笑声。至大殿槛外时,身形忽然倒下。四周侍从上前搀扶,王秀却吐了一口血,甩开宫侍的手,依旧重新站了起来。

在她倒下时,谢馥面色一急,上前欲要搀扶,叫了声“丞相”,但她很快又站定,望着对方蹒跚的背影,忽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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