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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建筑设计院占地不算大,走进大门之后,前面一栋六层平屋顶的建筑是办公楼;后面是家属区,一共六栋五层坡屋顶砖混建筑,东南角是假山、流水、盆景堆砌起来的景观区,看着环境还算不错。
施桐是省建筑设计院的总工,市领导出面引进的高级人才,因此分配到的住宅是三房两厅一卫,建筑面积足有一百平方米,即使放在现在也算居住条件非常好的。
虽然施桐已经去世十二年,但因为他是在工作期间跳楼,设计院领导觉得愧对施桐家属,一直没有让路芝英腾退单位住房。这么多年来,路芝英没有再婚,住在这房子里将施启燕抚养成人,并继承父业读建筑学专业、考上湘省大学的研究生,提起她的名字来,大家都竖大拇指夸赞:善良、坚强。
多少亲生母亲都不一定做得到,路芝英一个继母却做到了。
这个世界并不大,施启燕跳楼的事情很快就被设计院领导、缝纫机厂领导知道。设计院领导上门慰问,缝纫机厂领导放了路芝英一个星期的假,都让她们在家里好好休息。
九十年代之后,原本被当作结婚三大件的缝纫机其重要性下降,被电视机、冰箱等家用电器所取代。商业越来越发达,大家都在商店买衣服穿,缝纫机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路芝英所在的缝纫机厂效益年年亏损,路芝英面临着下岗的风险。现在这么一休息,估计离失业没有多远。
但即使是这样,路芝英依然无怨无悔。
在她眼里,从三岁开始抚养的施启燕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工作没有了还可以再找,但女儿要是没了那就真的永远失去。
就像丈夫施桐,他那一跃之后,便永远化成了灰,不复存在。哪怕再想,也只能在梦中相见。
顾之光、赵向晚的到来,令路芝英非常惊喜。
她拿拖鞋出来让两人换了,又从冰箱里拿出单位发的冰汽水,一人递上一瓶:“外面热吧?你们辛苦了。上次启燕的事情,我一直想感谢你们两个,只是一时半会走不开。等会留下来吃个饭啊,阿姨给你们做鱼吃。”
顾之光是个自来熟,便笑嘻嘻地替赵向晚做了主:“好啊,那我们就叨扰阿姨了。”
因为天气炎热,赵向晚一早出门调查,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犹豫了一下没有客气:“好,多谢。”
路芝英一听更高兴了,原本愁苦的面容也舒展开来:“好好好,你们两个帮了我们这么多,能够留下来吃顿饭我真的是……谢谢,谢谢你们。”
要是没有顾之光,启燕早就跳下去了;要是没有赵向晚,启燕根本不可能放弃自杀的念头;要不是有他们帮我家启燕说话,要不是有那么多人骂那个姓贾的,连我都不想活了。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听到路芝英的心声,因为案件侦破受阻而有些挫败感的赵向晚重新燃起了斗志,对啊,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大家一起努力,一定能将恶人揪出来!
施启燕没有出来,依然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路芝英压低声音说:“她昨晚睡得不太好,我让她上午再眯一会儿。你们要是有什么要问她的,我去叫她?”
顾之光连忙摆手:“不急不急,我们先和您聊。要是有需要,等下吃饭的时候再问也行。”
赵向晚打量着房子里的陈设与布局。
看得出来装修已经比较旧了,家俱、花瓶什么的也是老物件,但并不给人老土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古朴、典雅、艺术感。
坐在深棕色的实木沙发上,赵向晚再一次拿出笔录本,准备做记录。
路芝英有些紧张地看一眼她手中的本子,咽了一口口水。
是警察问话吗?我没做错什么事吧?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吗?要摁手印、签字吗?
赵向晚没想到路芝英胆子这么小,忙柔声解释:“我不是警察,做笔记是因为有些事情遗忘,您看。”说罢,她将摊开的笔录本送到路芝英眼前。
清秀、工整的笔迹,上面写着一些案情分析,路芝英虽然看不懂,但赵向晚坦诚的态度令她安心不少,便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顾之光问她:“您以前听施先生提起过贾慎独这个名字吗?”
路芝英摇头:“没有听说过。”
顾之光继续追问:“真没有?可能不会提他名字,但有个代称,比如那个姓贾的、大学败类、欺师灭祖、宰予、朽木、粪土……之类。”
赵向晚在一旁听着,觉得顾之光说话有趣,宰予是孔子最失望的弟子,被孔子骂: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没想到顾之光能想得出来这么多骂人的词。
路芝英犹豫了半天,想出一个人名来:“施先生只要提起一个人,便会很生气,姓贾倒是姓贾,只是名字叫什么半伦。我记得79年的时候,施先生曾经有一次在家里拍桌子骂,说贾半伦不配为师,不配提朱先生名讳,竟然还有脸来找他一起做项目。”
贾半伦?谁啊?
顾之光忽然“啊”了一声,神情激动地说:“就是他,施先生骂的应该就是贾慎独!”
顾之光看赵向晚依然懵懂,便细细解释:“历史上有一个人叫龚半伦,是龚自珍的儿子,就是那个写‘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的清代爱国诗人龚自珍。龚半伦卖国求荣,在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后,‘所以焚掠圆明园者,因有龚半伦为引导。英以师船入京,焚圆明园,半伦实与同往……取金玉重器而归。’”
赵向晚听他口才便给,诗词典故顺手拈来,不由得暗自佩服。听到后面他说起龚半伦引狼入室,带着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还与侵略者共同进退,顿时气得大骂:“真不是个东西!”
顾之光一脸认同:“对吧?龚半伦不是个东西,死后龚家人不让埋进祖坟。所以说,半伦这个名字送给贾慎独,才是真正般配。君子必慎其独,多好的字,他也配?还是叫贾半伦比较好。”
这就知识分子独有的骂人之语?拐了几道弯,要不是贾姓少见,要不是顾之光知识渊博,还真没人能够联想到那里去。
路芝英最崇拜知识分子,听顾之光念诗,顿时双眼放光:“唉呀,到底是大学生书读得多,有文化,什么都懂。”
顾之光不太好意思,他搔了搔脑袋:“其实吧,我也是上课听老师说的。圆明园二十万平方米、一百五十多处景致,被称为万园之园,是皇家园林的经典之作,中西合璧,堪称园林建筑之典范。圆明园被毁一事,教我们建筑历史的老师耿耿于怀,上课的时候每每提及,都恨不得捶胸顿足,把龚半伦骂得狗血淋头。所以,这个典故朱成岭大师知道、施桐知道,我也知道。”
原来是这样。
如果不是顾之光多问这么一句,恐怕施桐一死,谁也想不到他嘴里说的贾半伦就是贾慎独。
赵向晚问路芝英:“施先生在跳楼之前,有没有提到贾半伦?”
路芝英努力回忆着。
“好像有提到过。施先生不太爱说话,80年腊月他负责设计的体育馆不断出问题,他那段时间特别忙,不停地出差、汇报、开会,他是腊月十八的中午跳的……”
往事不堪回首,只要提及施桐跳楼那一幕,路芝英的情绪便会陷入低落之中,逻辑混乱,声音开始颤抖。
赵向晚及时打断她的悲伤情绪:“对,那天是1981年1月23日。在此之前,施先生是怎么说贾半伦的?”
路芝英说:“是,那应该是跳楼前几天,他送两个京都来的专家上火车,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提到了贾半伦。我记得他当时脸色很难看,连饭都没吃几口,说贾半伦枉为人师,误人子弟。不过因为他经常说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就没有往下问。”
赵向晚皱了皱眉。
路芝英很紧张地看着她:“是不是我不应该不问?是不是这件事情很重要?唉!我真笨,施先生那天明显脸色和往常不一样,我应该多问一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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