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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宣紧紧咬牙,咬得下颌骨上突出清晰的痕迹。不信他能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这千疮百孔的别院,这些年里被他一点点渗透,漏成筛子的防护。许久:“你想怎样?”
“让我再跟她说说话,”谢旃微微抬头
,“我比你更能了解她,她现在,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
桓宣沉默地盯着。雨越来越急了,衣服湿了大半,心里的热气也失了大半。他们四五年的情分,她那样爱他,整整三天她没有一丁点反应,谢旃来了,说了那么一番话,她昨夜,都肯说话了。
她是那样爱着谢旃。而谢旃,也确是了解她的,昨日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得那样好,让她听了之后便能振作。若想要她好起来,也许,真的只能是谢旃。
“弃奴,让我跟她说说话。”谢旃咳嗽着,衣袖掩着唇。
也许,只能是谢旃。桓宣沉默着转身,让开了道路。
谢旃松一口气,迈步往内走去,走过身边时,桓宣突然伸手,将那个布包丢过来。
他没有打伞,方才便将着布包藏在怀里遮着雨,一丁点儿也没有湿。谢旃默默接过,提在手里。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聚了一层水,踏过去稀里哗啦的声响。谢旃走上厢房半高的台阶,回头,想告诉桓宣此时最好不要一起进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打算进门,站在阶下等着,打得透湿的双肩。
让他突然对心里的筹划生了踟躇,犹豫一下,回头敲门:“绥绥,是我。”
屋里还没有反应,桓宣站在阶下,紧张地等着。
有一刹那想到,也许她并不会回应,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爱谢旃。又想若是谢旃能让她彻底放下,便是剜心般的难受,也该忍着。又想也许并不需要谢旃,再等两天,她自己便能好了。纷纷乱乱,正是没个开交时,门开了,阿金在门里说道:“郎君请进。”
她是肯见谢旃的。他们两个之间,她爱的,永远只能是谢旃。
谢旃将要进门,下意识地又回头一望,看见桓宣平直宽阔的肩膀垂了下来,现在他整个人完被雨水打得透湿了。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甩得头发上水珠乱飞,但是很快有更多的雨落下来,于是他满头满脸都是水,像狼狈孤独,无处可去的兽。
谢旃低头,迈进门内:“绥绥,我给你带了几本书。”
门关上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桓宣慢慢走上台阶,守在门外。
雨下得这样大,掩住了里面的说话声,他们在说什么?窗户也关得紧紧的看不见,也许可以打开点,但天这样冷,会冻着她的。他们在说什么?是隔着帷幕,还是对面相见?她现在,是不是肯对谢旃说话了?
妒忌如同猛兽,疯狂啃噬。想喊,想骂,甚至想杀人。杀了谢旃。可什么都不能。只能在这湿漉漉的屋檐底下,风吹着雨打着,绝望又顽固地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谢旃始终不曾出来。王澍来了几次,禀报说元辂秘密召见了元戎,又道那两万东军有异动。凭着本能吩咐了,说的是什么转眼就忘,只是紧紧盯着那扇门。
依旧关着。谢旃还在里面,与她说话。
“明公,”王澍徒劳地举着伞,“身上有伤,淋不得雨,还是换件衣服吧
。”()
桓宣听见了脚步声,谢旃的,正往门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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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箭步冲上去,门开了,耳朵捕捉到傅云晚最后几个字:“……别淋了雨。”
她在叮嘱谢旃。她果然,肯跟他说话了,也许还见了面。
谢旃走出来,看他一眼:“我明天,还得过来。”
愤懑噎在喉咙里,便是发怒也只能先关上门,又压着声音,怕吓到房里的她:“滚!”
谢旃慢慢走下台阶:“你可以去看看她了。”
桓宣闭了闭眼。推门,立刻又缩手。他这样一身泥水,怎么好去见她。
飞快地回房换了衣服,再次推门:“绥绥。”
门开了,桓宣急切着望进去,帷幕半掩着,能看见她浅色的裙角,她没有再躲了。死死压着心里的动荡,努力让声音更温存些:“绥绥。”
她的确没再躲他。桓宣慢慢走到近前,拉开一点帷幕。
她在写东西。案上摊着几张纸,谢旃带来的书摊开放在边上,还有她之前写的那些。也许方才,谢旃就坐在身边看她写,教她写吧。她连字都有些像谢旃。又怎么能怪她爱谢旃呢?她喜欢的这些东西,他这个粗鲁的武夫,从来都是不懂的。
“绥绥,”试探着靠近一点,“你还需要什么书?我给你找。”
她慢慢抬眼,摇了摇头。
她还是怕他,身体有些发抖。也还是不肯跟他说话。
桓宣便停在原处看着。嘴里发着苦,他也不知道该给她找什么书。谢旃说明天还会过来,也许她要等着谢旃的书。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谁让他,不是谢旃。
屋里安静到了极点,傅云晚在窘迫中抬头,看见桓宣湿透的发髻。他连冠都没戴,只是一根玉簪挽着头发。他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绷紧焦灼,让她突然想起谢旃方才的话:若是我,必不肯让你一个人行路,那样太危险。可若非弃奴让你行这一路,你又如何能有此经历,如何能写出这些文章?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之时桓宣突然动了。退后了两步,嘶哑着声音:“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只顾着写。也别冻着了。”
他退出帷幕,带上门走了。傅云晚怔怔看着,笔蘸饱了墨,许久也不曾去写,哒,墨汁滴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大团黑。
雨下了整整一天,入夜时堪堪停住,宫里也传来了消息,议和各项条款都已敲定,定于腊月二十一日在城外会盟,届时景帝也将亲临,与元辂签订国书。
这一夜没有风雨,傅云晚睡得安稳得多,晨起时梳洗完毕,门外传来桓宣的声音:“绥绥。”
他提着食盒进来,一样样给她摆好早饭,坐在对面看她吃。有新鲜的煮鸡子,他拿了剥壳又用勺子破开,放在她碟子里。菜里有姜末,他也一点点挑出去。她是不爱吃姜的,但他说她脾胃虚寒,吃姜有益处,所以饭菜里总是会放,只在她吃的时候,再给她挑出来。
傅云晚默默吃完了。觉得该跟他
()说话,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拿着漱盂给她漱口,又递了热帕子过来,手指碰到她的手指,熟悉的茧子,熟悉的粗糙感觉,让人的眼梢突然便有些热。
“绥绥。”他哑着嗓子,“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眼梢更热了,傅云晚抽着气,听见外面有人禀报,谢旃来了。
无数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去。桓宣看着她,想说不要再见谢旃,却见她柔软的红唇微微翘起,又是那熟悉的,连她自己恐怕都不觉察的微笑。她在等着谢旃。
心一下沉到最底。桓宣慢慢给她擦完了手,站起身来:“让他进来。”
“绥绥。”谢旃进门时,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我带来了你外曾祖父给你的信。”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明亮着眼睛,飞快地跑了过去:“真的?”
桓宣沉默着站在边上,看着谢旃从怀里取出那封信,看着傅云晚带着笑接过。她太激动,手指抖着半天也拆不开,谢旃便又拿了回去:“我来。”
他拆开了递给她,她拿着往窗子边上去,谢旃便跟着她去。他在边上,这样多余。
他从来都是多余的一个。
桓宣慢慢走出去,带上门。
就让谢旃跟她说话吧,只要她能好,他都能忍。等她好了,他绝不会再让谢旃靠近她半步。
门扉关上,轻微的响声,傅云晚没有留意,心情太过激动,迫不及待看着那一行行遒劲的字体:
“绥绥吾孙:知汝在北地安好,吾心幸甚。又得佛奴带回汝母生前所属文,挑灯夜读,忆及昔年承欢膝下,牙牙学语之时,涕泪纵横,不堪卒读。膝下诸孙,所爱者唯有汝母,遘罹不幸,以战祸使南北相隔,如今白头尚在,韶龄永逝,苍天何其不公也!佛奴云汝肖似汝母,闻之颇慰老怀。又知汝奉母命续做史笔,遂命佛奴寄手书二卷与汝,愿汝勉力,使汝母之志不至湮没。绥绥吾之爱孙,勉哉,勉哉。”
绥绥,吾之爱孙。泪水打湿了脸颊,极度欢喜中,听见谢旃唤她:“绥绥。”
傅云晚抬眼,他眼中带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低低说道:“想不想见见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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