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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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她果然已经垂下了小小的脑袋，肩膀和胳膊轻轻地晃动，像是在颤抖。</p>

“阿青。”他的声线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怜惜温柔，他环过手臂，揽向她的肩头，“不用怕，有我。”</p>

她动作一顿，瘦削的双肩摊开，抬起头来。</p>

“找到了——看我的！”她扬起了掌中之物。</p>

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她微微抿着唇，小脸有一点发白，神色却是十分坚韧。</p>

她拿在手中的，是一根灰黑色的指骨，非金非玉，材质非凡。</p>

魔皇的指骨。</p>

她方才便是在乱糟糟的乾坤袋中一通扒拉，找这个玩意。</p>

蘑菇这种生物……咳，有个很特别的习性。她自己的菌丝倒是一定会打理得致密均匀，丝丝分明，像顺滑的流水。她一眼看得见的那些地方，也必定都要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但凡看不见的角落，就会被她塞满各种不太用得上的物什。</p>

比如地面的落叶总会被她埋到菌丝不探的那些角落，比如乾坤袋这种外表看不出混乱的地方，早已被她扔满了各种有的没的。</p>

当然，谁也不能说她是一只邋遢的蘑菇，因为她的外表非常干净整洁，头发一丝都不乱。就像菌伞下面的褶皱，总是丝丝分明的。</p>

所以她找指骨就稍微花费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她并不是在颤抖，而是在翻箱倒柜。</p>

魔皇指骨一出，魔物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威压，方圆百丈之内，魔尸和魔尸王再顾不上修士的刀剑，一只接一只跪倒在地上引颈待戮。噤若寒蝉，声息全无。</p>

宁青青得意地冲谢无妄挑了挑眉，探出菌丝卷住指骨，像放风筝一样，延展着菌丝，将它远远抛甩了出去。</p>

“呼——呼——”</p>

一道道扇面在战场上铺展开，魔指过境之处，犹如狂风吹过麦田，麦浪一茬茬倒下。</p>

魔尸尽数僵化，再无人族伤亡。</p>

谢无妄默默收回了揽向她肩膀的手。</p>

她看起来，并不需要安慰。</p>

她弯起眼睛对他说：“小娃儿便是这么捉蜻蜓的。他们捉一只雌蜻蜓，用丝线捆着它，甩着它在半空绕圈儿，很快就会有雄蜻蜓被吸引过来，伏在雌蜻蜓的身上与它紧紧粘在一起，被捉住翅膀都舍不得分开。就这么一只接一只，很快就能捉到很多很多雄蜻蜓，炒成一大盘菜。”</p>

谢无妄默默抬头看了看她被甩成大圆圈的魔皇指骨，又看了看底下密密麻麻倒伏的魔尸，眼角不禁狠狠一跳。</p>

她已跑出了几丈，身姿轻盈，笑容灿烂。在这血腥战场上，她的周身仿佛散发着清澈暖融的光。</p>

她，哪里会是一个怨妇呢？</p>

‘她本不会死，是他不放过她，一天一天把她养死了。’</p>

天真娇俏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难以言说的躁郁闷痛绞住他的胸腔。</p>

谢无妄沉沉吐一口气，一寸一寸，凝神看她。</p>

这便他当初决意娶回家中的那个明媚美好的女子，她回来了。</p>

因为忘记了他，所以死而复生。倘若他放手，她是不是就会这样，永远活在阳光里面？</p>

谢无妄笑起来，笑得身体前后晃动，笑裂了脸上和身上的伤。</p>

正失着神，忽有一名隐卫首领匆匆来报。</p>

“报——道君神机妙算。设于阵外的水幕结界成功捕捉到了传音镜灵力波动源头——与那些个叛贼传音之人，藏身于南面沧澜界。请道君示下。”</p>

谢无妄单身赴陷阱之时，已令人在百里之外布下结界，为的就是等寄如雪与阵中之人联络。如今顺藤摸瓜，便摸到了寄如雪藏身的位置。</p>

“好。”谢无妄敛去眸色，唇角浮起了淡笑，“封住沧澜界，本君亲自取他性命。”</p>

“是。”</p>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谢无妄轻描淡写地说。</p>

“那这里怎么办？”</p>

他眉目不动：“无事，小小叛逆和魔物，我的人自会处理。”</p>

宁青青思忖片刻，收回菌丝，掂了掂手中的魔皇指骨，然后将它抛给虞玉颜。</p>

“这里交给你和浮屠子啦！”</p>

二人一菇身陷魔尸城时，曾经同生共死、并肩作战过，她信过得他们。</p>

接到这么个惊天动地的玩意，虞玉颜连捧好几下才捧稳，吓得急急补了个妆。</p>

*</p>

谢无妄并没有着急瞬移，而是与宁青青漫步在尸山血海之中。</p>

“阿青，”他淡声开口，“你知道寄如雪为何不捉了你来威胁我？”</p>

周遭惨嚎声声，时不时半空还有双方修士同归于尽，炸成一朵朵大烟花。</p>

确实是谈这种事情的好时机啊。</p>

宁青青老实地摇了摇头。她倒是觉得谢无妄对她挺好的，毕竟在妄境中，他可是活活陪她死过一回，来助她除去心魔。</p>

拿住她来威胁他，听起来像一个非常好的主意。</p>

当时那个假扮虞浩天的家伙的确可以轻易把她抓走，但他并没有这么做。</p>

谢无妄告诉她：“因为站在这个位置，首要的原则和底线便是——绝不受任何威胁。”</p>

让她受困于魔尸城，他会救。若她落在寄如雪手中，那便不同。</p>

宁青青偏头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一点怪异的感觉。</p>

她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一句话，一旦把底线告诉别人，那便意味着谈判要一败涂地。</p>

他垂眸看她，淡淡地笑：“不懂没关系。君子丑话说在前，倘若有一日，有人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那么杀你的人，必定是我。”</p>

从前他自是不会和她说这样的话，但这一回，他想要试着将自己的世界一点一滴摊开给她看。</p>

一个真实残酷的世界。</p>

宁青青悄悄撇了撇嘴，垂着眼角，拖长了声音：“明——白——啦！你是想要告诉我，万一有人抓住你来威胁我的话，让我不要管你的死活，对不对？好，我记住啦！”</p>

谢无妄：“……”真是那个不吃亏的竹叶青啊。</p>

他笑了笑，不动声色揽住她的肩，大步踱向前。</p>

“你已查清了青城山、煌云宗入魔一案，现在知道我没有偏袒章天宝了？”他轻啧一声，“这么点小事，竟不信我。”</p>

宁青青知道他说的是妄境中的事情。</p>

她偏着脑袋想了想：“因为妄境中的宁青青太过伤心，所以想事情钻了牛角尖。其实若是再给她些时间，她就会发现不对的。”</p>

他抚了下她的脑袋。</p>

他说：“倘若知道阿青这么聪明，开始便该将证据交给你，由你去查。”</p>

谦虚的蘑菇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就是一般般聪明。”</p>

“嗯，”他顺势接过话头，漫不经心，“聪明的阿青应当会相信，我对云水淼之流，并无任何兴趣。彼时，四海渐生异心，有意联手脱离圣宫掌控。海上风云诡谲，真乱起来，有些麻烦。恰好东海侯送上门来，想用一个炉鼎换南海的落霞岛，我自是允他。至于这个炉鼎本身，呵，哪怕是个浮屠子，我也同样笑纳。阿青你想想，为了一个与浮屠子没分别的东西与我闹成那般，值是不值？”</p>

宁青青略有一点点吃力地在脑海中想象浮屠子披着薄纱拧着胖腰在殿上跳舞的模样，眼睛缓缓一眨。</p>

他继续轻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留着那个东西，是想要在极火暴-动，道体不稳时与之双修，真是看轻我了。”</p>

他站定，扳着她的肩，将她转向他。</p>

宁青青抬头一看，小小地受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的伤口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流动的蓝白光焰。</p>

“看，”绚烂的焰光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座正在破碎的琉璃雕像，俊美到令人窒息，他微笑，“此刻我便道体不稳，你且看我如何对付。”</p>

他狂妄地轻笑着，揽住她，一步踏入风中。</p>

半个时辰之后，他将她带到一座雪山下。</p>

雪下冰窟蜿蜒曲折，谢无妄一路开山向下，宁青青发现左右冰壁越来越坚硬，有些地方一缕一缕地泛着幽莹的蓝色。</p>

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呼吸带出恐怖的焰气，好像随时有可能炸成一只大火球。</p>

再往下，宁青青发现了不少栩栩如生的冰雕，动植物都有，冰蓝晶莹，十分漂亮。</p>

“别碰。”谢无妄声音沙哑，“这不是水冰，而是液息。触到液息之物，自身亦会被冻成液息。”</p>

宁青青惊叹：“所以这些是真正的动植物吗？”</p>

“嗯。”</p>

她见过冻在冰中的东西，却从没见过被彻底变成了冰雕的东西。</p>

这些液息，恐怕比寻常的冰霜更加严酷千百倍。</p>

被冷白熔岩谢无妄搂在怀里，宁青青本来没觉得冷，但看着这些冰雕，她不禁把头发丝都蜷缩了起来。好奇害死菇，她可不会到处乱碰。</p>

在液息冰层中穿梭了大约两刻钟，总算是抵达了目的地。</p>

一个深蓝色的池子，还未靠近，宁青青便感觉到了恐怖的严寒。</p>

这是一个液息池。</p>

他用结界护住她，然后走向池中。</p>

高瘦挺拔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寥落，踏下恐怖的液息池之前，他微侧了下脸，低低地道：“阿青，从前没告诉你我如何稳固道体，是不想你心疼。如今你已不会心疼了罢。”</p>

不待她作出反应，他已轻笑着掠入池中。</p>

那一瞬，犹如天崩地裂。平静的液息池轰然炸开，水火不容，暴虐至极的极热与极寒疯狂轰撞，幽蓝的寒、蓝白的炽湮灭纠缠，每一处伤口都钻进了液息，沸腾翻涌的池中，分不清哪些是液息，哪些是他的元火。</p>

动魄惊心。极美，极艳，极残酷。</p>

宁青青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p>

他用这样的方式压制极炎，与自残无异。</p>

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溅落的冰与焰时分时合，偶尔露出那张俊美至极、温和冷漠的脸。</p>

他看上去没什么表情，但额角疯狂起伏的青筋以及失控颤抖的皮肤，却清晰地告诉她，此刻他有多痛。</p>

就算宁青青不知道双修是什么感觉，她也可以猜到，那一定比他此刻在做的事情舒适千百倍。</p>

她的心脏轻轻揪了起来，有一点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难过。</p>

终于，沸腾的液息池渐渐平静下来，颜色从深蓝变成浅蓝，最后褪去了蓝色，变成一小方清澈的、微微冒着一点热气的普通温池。</p>

谢无妄身上的焰息也消失了，他体质超绝，道体稳定下来之后，伤口迅速愈合。</p>

他的脸色白得恐怖，宁青青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他生命中最虚弱的时刻。</p>

一向冷漠虚伪的谢无妄，脸上的笑容竟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那么一丝凄凉。</p>

“我没事，只是，”他缓缓垂眸，低沉絮语，“偌大个池子，有些孤独。”</p>

宁青青十分同情。</p>

最脆弱的时候，一定很想和自己的同伴紧紧依偎。</p>

他的衣袍早已破碎，热气氤氲的池面上，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非常漂亮。</p>

非常孤独。</p>

宁青青是最善良的蘑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p>

抿抿唇，眸中闪过坚定的光。</p>

她探出菌丝，迅速凝出一只惯用的、合拢菌帽的大蘑菇，扔进了谢无妄的怀中。</p>

谢无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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