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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怀清禅师最后一次回忆他的人生。
他依旧记得第一次当和尚那天。
那天,江上下着暴雨,作为夜叉的他潜伏在冰冷的水中,仰望着浪涛汹涌的湖面,直至看到一艘木舟从上头驶过。
舟上坐着一个面容慈静的和尚,正在念诵一部佛经,念着念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蹬跃而起,修长的手臂扣着船舷,轻而易举地翻上了船板,嘶吼着扑向哭哭啼啼的和尚。
谁知这和尚不仅不是软弱无能之辈,法力还极为高深,轻而易举降伏了他。
夜叉只道今日碰到硬骨头了,心道吾命休矣,谁料这和尚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夜叉问他哭什么,和尚说,昨夜佛祖托梦,说佛乘已无路可走,众生将陷入苦难。
夜叉冷笑道,那你去救法啊,哭个什么,和尚说,他一生只学过佛法,佛堂失火,怎么能用火救火?
夜叉说自己是贼夜叉,只要不被识破,吃了谁就能变成谁,你既已走投无路,不如让我把你吃了,替你把佛法修完,如何?
这本是夜叉的冷嘲热讽,谁料和尚苦思冥想之后,竟真的答应了。
夜叉大喜过望,生怕这和尚反悔,立刻将他吃了个一干二净。他本想嘲笑这和尚愚笨,可他发现,若要不被识破,他就必须将这身份一直扮演下去。
这个和尚名叫怀清。
从这天开始,他就成了怀清和尚。
夜叉扮演僧人可一点不容易。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另一位高僧请教。
高僧说,只要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便是一个好和尚。
夜叉不明白,他想:人生在世理应随心所欲,为何要管束欲望折磨自己?
高僧便告诉他,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这个看上去绮丽的世界,很有可能是魔给众生编织的幻想,人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精神。善也只能在精神中把握。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都是世所公认的恶,僧人要实践善,便要从绝对道德的戒行做起。
夜叉没听明白,但对方是高僧,说的话想来也有道理,从那以后,他开始践行戒律,求证禅定而求解脱,试图结出那绝对寂静清虚的道果。
之后,他真的成了好和尚。
言谈举止,思想行径竟都成了一个和尚,还是当地享有盛名的高僧。
他心想,戒律可以使他这样杀人吃人的夜叉变成高僧,那世上若人人遵守戒律,岂不是只有善人而没有恶人了?
这时候,他又觉得这戒律太过粗糙,无法有效约束世人。于是,他将五戒改为十善,思前想后,十善还是太少,修修改改三个月后,他终于写成了一本四十三戒。
他试着践行这四十三戒。
半年之后,他被烦琐的戒律逼疯了,吃了一个人。
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恶人,恶人死后,百姓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将他本有的罪疚一扫而空。
那之后,他开始吃越来越多的恶人。
他是贼夜叉,消化人靠的是模仿,他将恶人吃掉后,必须装得和他们一模一样,才能将他们消化干净,可他不愿意做恶人,便只能将这些人镇压在体内。
有一次,他和体内的恶人们聊天,不少恶人大呼冤枉,说他不是天生的恶人,而是被一本《妖乘经》给蛊惑了。
他感到好奇,开始调查妖乘经。
一路追查,他发现这本妖经已经在民间传了几十年,几度易主,通过吃掉妖经曾经的主人,他理解了妖乘经的存在。
那是一本邪经,看似不厚,实则卷帙浩繁,包罗万象,不同的人阅读经书,读到的内容也截然不同。
它不仅是书,也是法器,有一个绝妙之用——祓除心魔。
怀清觉得,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最后,他在白蛇湖湖底的大墓里,找到了要带着妖经殉葬的仇家家主,仇计。
仇计曾是北河院的高僧,武功高强,仍然不敌怀清,就在怀清要取胜的关键时刻,仇计喝破了他的身份:
“你哪是什么和尚,你分明是头贼夜叉!”
怀清禅师大惊失色。
贼夜叉不能被喝破身份,一旦被喝破,他就得露出原形,除非他将吃掉的人消化干净。
可这些年,他吃了太多人。
仇计打晕了痛苦不堪的怀清禅师,并将它拖到墓穴深处,啃食得一干二净。原来他也是头贼夜叉,他是通过怀清禅师在水下的呼吸方式,认出了他是自己同族。
怀清禅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大湖,如果一直不出现,定会让人生疑,不得已,仇计只能离开古墓,以怀清的身份活下去。
他无比忌惮怀清,将他封印在了后脑勺,并蓄了一头长发,这样,即便他挣破皮囊显露五官,世人也无法瞧见。
仇计开始扮演怀清禅师。
他开始恪守怀清所写的四十三戒。
半年之后,仇计满头黑发尽数熬白,也濒临疯狂。
严苛的、近乎自虐的戒律没能让他真正向善,压抑的欲望无处释放,反倒成了滋养心魔的温床,幸亏妖乘经拥有祓除心魔的神妙之用,否则,他早已自尽,了结性命。
这个过程里,仇计也渐渐萌生出一个想法:用严苛的戒律规范人的言行,再用妖乘经控制无处宣泄的欲望,这样,世界就能往清净美好的方向走去。
至少,不能只是他一个人受苦。
“佛乘亡于人,而兴于妖,我将以身燃灯,延续光明。”
仇计开始借助妖乘经布道。
他来到了栊山。
然后死在了这里。
苏真打死了仇计连同他身上的几十张脸,唯独漏掉了真正的怀清禅师。
失去了仇计的压制,怀清从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里醒来。
他疲惫地坐在涟漪四起的污水里,泥浊的激流绕身而过,他却像是身处在众香曼妙的佛堂里,感到无穷的轻松和愉悦。
“仇计早早地走了邪道,将它当成了拔去心魔的器具,所谓佛乘,乃教化众生的无上之法,妖乘亦是如此,它可以调和这世上的一切,包括最不可化解的仇恨。”
怀清禅师露出微笑。
双魂同体的狰狞妖王、善容妖心的绝色仙子。
老君待他不薄,在他刚刚醒来时,就将这样一道复杂的题摆到了他的面前。
他要用妖乘经将这似海深仇化解,使他们从仇人变成爱人。
这是他的一片善心。
可对苏真、夏如乃至陆绮而言,这绝非好意。
也无需怀清禅师念经。
他出现的的瞬间,这对不死不休的宿敌便暂时放下仇恨,一齐朝他攻了过来。
禅师念出了一个字。
明明只是一个字,却包罗万象。
像是一个刹那念出了一整本书。
苏真与陆绮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同时滞在空中。
禅师露出微笑。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念经。
念着念着,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娇笑声。
怀清禅师抬起头。
长着白发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之色。
只见陆绮睁开了静若冰湖的双眸,露出了风致嫣然的笑,笑声中透着几分讥诮。
她的身躯兀自凝固着,精神却已摆脱了控制。
“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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