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柳禾番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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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p>

“小禾姐，这是小姐赏给我过年的钱，我这二两都给你吧，我也没什么想买的东西……”</p>

说话的是南珠。</p>

她今年十三，跟她爹娘一样老实本分，不善争辩。</p>

同在小姐院里伺候，我帮过她许多，她也诚心待我。</p>

我想着妹妹病中青白的脸色，再看南珠红润有肉的小脸，心里忽地一酸。</p>

“多谢你，南珠，小福若是治好了，我带她来给你道谢……”</p>

南珠羞得直摆手。</p>

其实，本不该是二两。</p>

老爷升了官，夫人升了诰命。</p>

今年的赏银应该是每人十两银子。</p>

没想到街上冻死人了，夫人为了善名，带小姐去施粥。</p>

小姐回到家才拿到赏银，就说要帮我们攒福气。</p>

每人到手的银子都被扣了八两！</p>

我不知她想如何帮着攒福气，只知道我的小福还差五两银子，就能去找更好的大夫开药了。</p>

我和南珠的赏钱加起来，还差一两。</p>

我脚步沉重。</p>

想起娘前些年得过夫人的赏。</p>

她托翠婶帮我存着的，也不知道这几年用掉没有。</p>

翠婶开门，低垂眉眼说：“没了。”</p>

娘听说我找过翠婶，沉默一会苦笑着说：“都是苦命人……禾儿，别再去找她了。”</p>

我满大街求着掌柜们让我打零工，妄想能凑齐那一两。</p>

终于有个卖卤肉的街坊看我可怜，愿意先借我钱。</p>

我背着妹妹冲到医馆！</p>

诊费是够的。</p>

却因道路结冰，耽误了药材运到京城，城里的药材几乎都涨价了……</p>

“不治就出去吧，别挡着路！”</p>

不是说医者仁心么？</p>

医馆学徒追上来偷偷跟我说：</p>

“你妹妹是胎里带的弱症，要让她吃饱穿暖，别起烧，再吃点补身的东西，你耐心等半个月，药材价格能下去一些。”</p>

他叹着气，塞给我半块芝麻饼，是温热的。</p>

原来医者仁心也是看人的，到了一定岁数，仁字就被吃掉了。</p>

在家门口遇到我爹，喝得醉醺醺，见我就骂。</p>

我只当狗在叫，把妹妹背进屋里，蘸着菜汤把饼子喂给她。</p>

“姐姐，不哭。”</p>

小福吃力地给我擦眼泪。</p>

我还在想办法。</p>

什么东西既能补身，又恰好是我们能弄到的呢？</p>

9</p>

我想起小姐每日里吃的参汤。</p>

人参掉下来的零零碎碎都是不要的，会被煮汤的张家婶婶包回去，炖给自家人吃。</p>

我求婶婶让几根细小的参须给我。</p>

张家婶婶占着熬汤的便利，经常谎报损失，偷拿过许多好食材。</p>

一点参须，她应该不放在眼里。</p>

我找到她时，她捧着锅里剩的鹿肉汤吃得酣畅，潮红的脸上嵌着一双冷冰冰的三角眼。</p>

“想都别想！那是你配吃的东西吗？”</p>

我很想举报她偷盗食材。</p>

也知道那样没用。</p>

因为她煲汤的技艺是府里独一份，她忙起来从不让别人进厨房，谁想偷学都学不来的。</p>

没人能替代她。</p>

没人会赶走她。</p>

于是，我挑了周围人最多的时候，上去求小姐赏两根参须。</p>

伺候她这么久，我知道她是怎样伪善自私的人。</p>

小姐最在乎体面。</p>

要是拒绝一个为了病弱妹妹而拼命磕头的丫鬟，对她来说很不体面。</p>

我装作对她的关怀感激涕零。</p>

在张家婶婶想要吃人的眼神里，我顺利拿到参须，攥在手里就往外跑。</p>

路上被张家婶婶的小儿子拦住。</p>

“哎，你藏的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偷了主子的钱？”</p>

“这是小姐送给我小妹的，不值什么钱。”我警惕地说。</p>

这小子不讲理。</p>

有他娘偷去的各种补品养着，他才十岁就比别人十五六岁还要壮实，怪笑着冲上来掰开我的手。</p>

我拼命反抗。</p>

指骨可能裂了，参须也没保住。</p>

“就这破玩意儿，也值当你护着眼珠子似的，女人就是没见识……”</p>

他鄙夷地把小纸包抛给同伴。</p>

我抢到头破血流。</p>

忽然看见小姐向花园走去。</p>

我激动地大叫，央求她为我做主。</p>

即便不看在相伴的情分，至少看在我是她的奴才，别人打了我就是打了她的脸面。</p>

拜托了，把参须还给我！</p>

小福还等着它续命呐！</p>

10</p>

然而小姐只是皱眉看着。</p>

她嫌我穿得单薄破旧，嫌我脏兮兮的，不顾男女大防跟他们扭打在一起，毫无体面可言。</p>

她劝我认命，让我跟她学着不争不抢。</p>

我惊异地反驳：“我若不抢，妹妹就活不下去了！”</p>

我爹和账房是发小，月钱从来等不到我去拿，就被他支走了。</p>

这些年，养着娘和弟弟妹妹的钱，都是我压迫自己的时间和体力，帮着其他人做活赚来的。</p>

小姐分明知道这些。</p>

她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像清高脱俗的仙子。</p>

我被打到耳鸣，有点听不清她前面说了什么，只听见最后一句——</p>

“……是老天爷想接她走，你看开些吧。”</p>

凭什么呢？</p>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p>

小福那么乖，那么好。</p>

大夫都说只要好好养着，她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跑跳，她能活好几十年！</p>

小姐让我起来。</p>

我跪在地上，身子哪里都痛，没有力气动。</p>

娘说我小时候最好面子，自从进了萧府，我就再也管不了面子这种东西了。</p>

果然，在大户人家，命是不由自己做主的。</p>

小姐骂我冥顽不灵，转身去赏梅花。</p>

南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给我擦拭脸上的血。</p>

我乖乖任她摆弄，只说了一句：“穷人就该命贱吗？”</p>

南珠哭得厉害，一直摇头，劝我振作些。</p>

我当然要振作。</p>

我蹲在附近看几个男孩玩耍。</p>

他们打我时笑得张狂，这次却被我盯怕了。</p>

一个人把踩断的、沾着雪水和污泥的参须递给我。</p>

“拿去给你妹吃吧。”</p>

11</p>

我洗了又洗，煮水给小福喝。</p>

摸到她额头发烫的时候，我心里一突，不好！</p>

医馆的学徒说过，不能让她起热！</p>

一开始，她还睁开眼对我甜甜地笑。</p>

后来越来越睁不动了。</p>

我抱着她，求她再撑几天。</p>

她半合着眼皮对我点头。</p>

“姐，小福没事，我吓你呢……”</p>

我动了那笔存着买药的银子，先跟医馆买三天的量。</p>

学徒认出我，摇了好几次头。</p>

他大概觉得很不划算。</p>

明明很快就有更便宜的药，我拿着够买好多药的钱，只管这眼前的三天。</p>

可是再不吃药，小福恐怕撑不下去。</p>

三天后的银子从哪里来，我已经想好了。</p>

我会去跟爹要我之前的月钱。</p>

他若给不出来，我就用菜刀砍断他的脖子。</p>

祖父和祖母也不能放过。</p>

直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真正醒悟：</p>

要想让娘在家里过得舒服一点，忍让是没有用的。</p>

再多的月钱也不够喂饱他肚子里的酒虫。</p>

除非他们三个都死了，搜出他们藏的银子，娘和弟弟妹妹才能有活路。</p>

至于我自己。</p>

我早就活累了。</p>

这破世道已经逼疯了我，还想逼死我在乎的人。</p>

那晚，回萧家上工之前，小福忽然勾住我的小拇指。</p>

家里舍不得点油灯，我看不清她的脸，隐约摸到她在笑，头上的热度好像退了些。</p>

“姐，我想再去看桃花，跟你一起，吃脆脆的桃子！”</p>

“小福养好身体，明年让娘带你去看。”</p>

“姐姐也去，哥哥也要去！”</p>

我摸摸她汗湿的小脑袋，答应跟她一起去。</p>

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哪里。</p>

多半是在大牢等着秋后问斩吧。</p>

12</p>

小福的药吃到第二天。</p>

我仿佛看到了转机。</p>

大少爷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p>

我本可以躲开，低头看见自己胸前已经半鼓。</p>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冒出来：</p>

假如我成了大少爷的人，他出手阔绰，一定愿意给小福出钱买药！</p>

所以我没躲，任由他撞上来。</p>

我抱着脑袋喊疼，暗暗挺起上身。</p>

他吓了一跳，看见我头上包着的布，扑哧笑开了。</p>

“你这丫头，这么怕冷吗，还缠着头巾？”</p>

我瞪他。</p>

这明明是娘给我包扎的！</p>

他忽然勾起我一缕头发放在鼻子底下，惊喜道：“好香！”</p>

“有趣，有趣！别人都是皂角味，再就是油腻腻的花香，只有你是甜丝丝的。”</p>

他想了想。</p>

“小妹爱吃的糖馅儿芝麻小馒头，是不是？”</p>

看，他多细心。</p>

醉成这样，还能把小姐爱吃的点心一口气念出全名。</p>

13</p>

大少爷是庶长子，姨娘在夫人之前生下了他。</p>

像他这样的人，能把主子们全都哄得眉开眼笑，让夫人只能把厌恶吞回肚子里。</p>

他温柔多情，待谁都上心。</p>

心里想的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p>

自从皇上微服私访到萧家，夸了小姐，不止小姐专心朝着淡泊名利的方向狂奔，就连混不吝的大少爷也摆起谱了。</p>

说什么君子端方，傲骨铮铮。</p>

一次相遇不可能让这个醉鬼记住我。</p>

我用自己不太聪明的脑子，临时想出一箩筐的好话来哄他高兴，盼着他给赏。</p>

大少爷一向大方。</p>

可他昨夜在青楼花光了银钱。</p>

只扔给我一个浸染着脂粉香气的银镯。</p>

镯子很细，雕的芙蓉花很精致。</p>

我却很失望。</p>

这镯子是典型的做工费高过材料费，交给金铺回炼是很亏的。</p>

我带着它，去街上找当铺。</p>

眼前跳出一个圆脸姑娘。</p>

“你要当这个镯子？你可知道它是谁的镯子？”</p>

14</p>

我老实地说不知道。</p>

但它现在是我的，是少爷赏给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