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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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章这次受伤，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当然还是报给官家了的，休了一天假，在府中养伤，说是养伤，其实也是一堆公事要办。</p>

他身边最得用的人其实是贺浚，但贺浚也伤了，有些公文就给秉文在办，刚打发他出去送个东西，没半刻钟又回来了。贺云章头都懒得抬，问道：“什么事？”却听见秉文小心翼翼叫“大人。”</p>

这小心翼翼倒不像是怕他，而是提醒他似的，贺云章一抬头，连忙站了起来。</p>

秉文身后，裹着斗篷的一主一仆，不是娴月和桃染又是谁。</p>

贺云章知道娴月胆大，但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震惊之余，也不由得动容。</p>

她是深闺里的大家小姐，这样私访，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怎能不让贺大人感动。</p>

这书房是他平时处理公事用的，有时候也留宿，横竖他在府里住的也少，仓促之下相见，探花郎还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似平时严整，只穿了一件日常的白色锦衫，没有戴冠，手边还满是公文，一点待客的样子也没有，连忙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站起来接待。</p>

但娴月却是盛妆。</p>

她向来行动都好看，慢悠悠取下风帽，原来梳了云鬟，鸦羽一般的头发挽做堆云，点缀着一整套的珍珠头面，如明月悬在鬓边，远山眉，弯而淡，颊边扫了胭脂，这胭脂颜色漂亮得像春日的海棠，嘴唇就像噙着的花苞一般。</p>

说是艳光照得满室生春，也毫不夸张。</p>

秉文都不敢看，忍不住看了两眼，就连忙垂着眼睛避让到一边，贺云章连忙传丫鬟来伺候，娴月立刻道：“还怕知道的人少，立刻把全府人都传来看是吧？”</p>

贺云章顿时笑了。</p>

“我这平时没什么人伺候，礼仪不周。”他笑起来其实也好看，眼睛都弯起来：“怕怠慢小姐。”</p>

他是常面圣的人，起身行礼的样子风流潇洒，是宫闱的气度。</p>

娴月却不管这些，只把他身上瞟了一眼，看见他左手小臂上还绑着绷带。</p>

“听说贺大人沉迷抄家，终于负了伤，也不枉了这日夜辛劳。什么时候被斩断了手，才算大大的厉害呢。”她立刻嘲道。</p>

贺云章见她眼中带着薄怒，才知道她为何而来，顿时笑了。</p>

“小伤而已，几天就好了，是外面传得太夸张了吧？”</p>

娴月自然不会承认自己从凌霜那听到的伤情有多严重了，不然也不会这样不管不顾来探望。</p>

如今见伤情其实不重，丫鬟送了茶进来，她才冷着脸在书桌边坐下来，见贺云章书桌上还放着御笔朱批的公文，顿时又来了气。</p>

“贺大人不是圣眷正浓吗？上次受了伤还被官家留在宫里休养，怎么这次不去了？宫里没地方住了？”</p>

贺云章知道她是替自己抱不平，他连公事也不避她，也知道朝堂事对娴月来说不会比管家更复杂，笑着答道：“于家这次抄家做得不太干脆，动了武，虽然是于家人糊涂，但事已至此，官家的声誉也受了伤。这时候正是捕雀处出来承担责任的时候，官家自然不好让我进宫养伤，等伤好了，还要下旨申斥我呢。”</p>

世上男子，把自己那点事看得如何如何厉害。</p>

多少男子，当个几品小官儿，就觉得他的事是“公事”了。其实连管家的一半复杂都比不上。也只有卿云了，还能一脸贤良地听他们吹。</p>

要说权势，谁比得上捕雀处？</p>

伴君如伴虎，和官家的配合，贺云章都原原本本说给自己听，因为他知道自己听得懂。</p>

饶是娴月向来嘲讽的话一套接着一套，这时候也不免有点冰消雪融的危险了。</p>

她仍然强撑着冷脸，哼了一声道：“那还真是要恭喜贺大人了，以后不怕没有更多这样的‘好机会’给你。”</p>

其实她这是故意讲怪话了，她是七巧玲珑心，自己也管过铺子，贺云章和官家的事，甚至都不用明白说，点一句她都懂。</p>

真要打比喻的，听宣处是官家的大掌柜，治水赈灾这样的国之大事都可以托付，而捕雀处，就是自己和桃染的关系。</p>

一会儿训斥，一会儿又好得不成样子，吃的用的，随时可以和桃染分享，睡都睡在一起，是除了亲人之外最亲近的关系，心腹中的心腹。</p>

大掌柜能换，桃染换不了。</p>

就是要换，也要足足几年来培养信任，才能如臂使指，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换掉自己的桃染。</p>

文人们还在那痛心疾首参什么佞臣，其实真正的近臣，好坏事都是替官家在做，不然谁吃饱了撑的整天跟文人作对，只不过文人们也不愿意想透这一层而已。</p>

所以如果秦翊和贺云章里选一个，危险的甚至是秦翊。</p>

娴月不愿意去想这个，看了贺云章一眼，皱起眉头，道：“脸上又是怎么了？”</p>

于家也确实是该死，她不细看还没发现，探花郎颧骨上窄窄一道红痕，竟然也是个伤口，贺云章肤色白，更明显，她还以为是道灯下的阴影呢。</p>

脸上的伤比手上可吓人得多，偏半寸就是眼睛，伤到哪都是致命的。</p>

“这是刀气弄的，不是伤到了。”贺云章还安抚她地笑：“放心，于家那几个武夫还没这样的本事。”</p>

娴月哪里理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一盒小小药膏来，她连装药膏的小瓷盒子也这样精致，拧开的时候有“咔哒”一声，她拿手指尖抹了点药膏出来，贺大人竟然也老实由着她上药，只把书桌上的笔砚都抹开，免得弄脏了她衣服。</p>

娴月背着光，一下子就暗下来了。</p>

贺云章的容貌清俊锋利，像黑暗中的一朵白色莲花，抬眼看她的时候，明明是安静的，眼底却都是笑意。</p>

“这下好了。”娴月涂药也要骂他：“最好留个疤，破了探花郎的相，以后也别想什么赐婚的好事了。”</p>

“本来也没有赐婚的事。”贺云章认真解释。</p>

娴月其实是极胆大的，三姐妹里，她大多数时候像卿云，循规蹈矩，让人抓不到一点错处。</p>

关键时候，常有这样跟凌霜都不相上下的放肆行径。</p>

这样的私自外出，约会外男，这样的暗室独处，如果说上次还可以说是事急从权，这次就实在无从解释了。</p>

贺云章只感觉到微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上碰了一下，她就收回了手。</p>

她也觉察到这气氛过于旖旎了，立刻移开眼睛去看周围，贺云章向来守礼，这次却只是一直盯着她看，也许是太近的缘故，娴月只觉得自己耳朵都热了起来，起身走开，去看书架上的书。</p>

她其实不怎么看书，至少比凌霜和卿云少，探花郎这样多的藏书，随便一本都比蔡婳的还拗口，要是真聊起来，也会发现她是真解不开桐花谜的人。现在没有机会了解，自然是什么都好。</p>

等日久天长，满腹诗情无处排解，也许跟赵擎一样，去听别人唱春日宴了。</p>

这还是好的了，像赵景父亲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爷们，家里时常有三四房妾室不说，不把外面的“红颜知己”娶进门来，就已经算极长情的了。</p>

探花郎还不知道她在心里正把自己编排成什么样子，还老老实实坐在书桌边看着她翻自己的书呢。</p>

娴月翻了翻他的书，又把他的砚台拿起来看了看，贺云章的字是真好看，笔海里的笔插得如同树林一般，连墨锭也好看，是进上的松烟墨，还带着金漆龙纹，拿起来闻的时候，有股似兰非兰的味道。</p>

她早发现了，探花郎身上的气味很特别，不是寻常熏香的味道，倒像是江南月夜下的树林，薄雪未消，有种冷冽的草木香味。</p>

这家伙不会跟蔡婳一样，没事就待在家里抄书吧。</p>

娴月像在自己领地一样把他的书房巡视了一遍，还问他：“你常在这书房待着？”</p>

贺云章笑着点头，道：“我从进族学后，就一直跟着贺令书大人读书，在这书房学了很多年。”</p>

他说的是承嗣之前的事了，想必他那时候就因为天分被贺令书看中了，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教养。</p>

京城世家子弟，一般最晚十岁也进了族学了，他十多岁的时候自己也才十岁呢，还在扬州，天天病得东倒西歪的，怎么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回到京城，还会遇到一个叫贺云章的人。</p>

怪不得诗词里喜欢写月亮，京城和江南，千里之隔，但自己和他都是在同一个月亮下长大的。</p>

凌霜那傻子，跟程筠大发脾气，说什么别人家，自己家，问为什么自己非要去程筠家。</p>

其实真喜欢一个人，你就想看看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想带他去看自己江南的家，躺过几年的窗口，那棵小小的桃花树。</p>

真是世事弄人，当初自己在凌霜面前振振有词，说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谁知道就应到今天。</p>

明明是晴朗的下午，外面却起了风，离窗近的竹林被吹得撞在窗户上，倒吓了娴月一跳。</p>

倒像是连天都在催促她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