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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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章，你听说过外应吗？”</p>

“里应外合的外应吗？”他还有心情开玩笑。</p>

娴月立刻白了他一眼。</p>

“说是一种预兆，上了年纪的人，尤其信这个。我娘也教过我，说有一些突然发生的小事，其实就是预兆。像如果你刚想说什么事时，有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就不要说了，这就是外应。”</p>

她那年去灵隐寺拜佛，出门时马车忽然断了轴，她就没有去，结果那天路上的桥就塌了，杭州死了十多个人。</p>

像梅四姨当年成婚时，明明是看的晴天，忽然下了一阵暴雨，天黑得像墨一样，连轿子都被淋湿了。</p>

都说是郎才女貌情真意切，结果果然就夫妻不到头……</p>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无稽的迷信，但世上为什么迷信的多是女子呢，是不是因为手握的筹码太少，一次选择就决定了终身，所以连一点小小的预兆都要抓住，只怕赌错。</p>

娴月手放在他书桌边的匣子上，拿起里面的点心，一朵朵精巧的花形，也是她花费了心思让人做成的。</p>

她拿起一朵来，自嘲地笑了。</p>

“也许不该选荼蘼花的……开到荼蘼花事了，不是什么好寓意。”</p>

那场约定却又消失不见的荼蘼宴，就是他们的外应。</p>

清河郡主横插一脚，用芍药宴代替了荼蘼宴，因为要在芍药宴定下凌霜和秦翊的婚事，而娴月也会像荼蘼一样，为凌霜让路，像一句谶语。</p>

贺云章没有像讲桐花一样，为她解释荼蘼的寓意，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p>

他说：“但我还在找那块石头。”</p>

贺大人多倔强，娴月说荼蘼花，他偏说石头。</p>

贺明煦为云想容刻过的石头，十年二十年，人都不在了，石头还在那里。石头在，他就一定要找到。</p>

云姨的踏青宴，所有人都听到那故事，只有他们俩想要去找到那块石头。</p>

如果娴月一定要为他们找一个外应，他只认那块石头。</p>

捕雀处的耳目灵敏，怎么会不知道清河郡主为什么开芍药宴。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不是来探病的。</p>

她是来告别的。</p>

偏偏是他受伤的时候。</p>

怪不得人人沾到情字都这样软弱，他垂着眼睛，明明许久一句话都没说，娴月已经节节败退。她天天骂别人没出息，终于也轮到自己。</p>

“贺云章。”</p>

她叫他名字，走到他身边，贺云章抬起头来看她，像个漂亮的什么野兽，谁能想到呢，捕雀处的贺大人，在她面前，像一头驯服的豹子。</p>

她伸出手来，就可以摸到他的脸，拥有他，像拥有世上最罕见的珠宝，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心满意足。</p>

但她毕竟是娄娴月。</p>

“我小时候，一直知道我娘不是很喜欢我，但有一次，我发烧，可能是救不活了，烧了一整夜，我娘一直陪在我床边，叫我的小名，用脸贴着我额头，日夜不眠地照顾我，我一直记得那一晚，想想都觉得很感激……”</p>

这听着多像推卸责任，为了报母亲的养育之恩，所以要听她的话，为凌霜的婚事让路。</p>

但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个。</p>

贺云章说起那块石头，诗里怎么写的来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p>

但娄家的女孩子，谁也不是柔软的蒲苇，人人都想做参天大树，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风雨无忧的伞盖来。</p>

这是她娄娴月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p>

她从手腕上解下一串珠子，是极深沉的乌紫色，像紫檀，却并不是。</p>

一颗颗圆润珠子，戴了许多年，带着乌黑的光泽。</p>

“这是紫心檀，不是很名贵的东西。出自云南，一棵树要千年才能长出紫心。但并不是很好闻，我小时候热过一阵，现在也没人玩了，但云南的紫心檀已经被采绝了，这就是最好的一串了，一直留在我家的铺子里，有价无市。我十五岁生日，我娘问我要什么，我就要了这个。”</p>

谁也没听过的秘密，她说给了贺云章。</p>

“我天生病弱，性格也不是很讨长辈喜欢。我知道我不会是嫁得最好的那个。</p>

“珍珠，宝石，檀木黄花梨，世上都有更好的，也轮不到我。就像我爹娘最喜欢的也都不是我一样。</p>

“但这是世上最好的紫心檀，就算要再出，也是千年以后了。”她将这手串递给贺云章：“送给你了，贺云章。从今天起，不管别人有什么，你有世上最好的紫心檀，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改变这一点，连我也不能。</p>

“人心如水，世事易变，甚至我也会变，但无论怎么变，你永远永远，拥有世上最好的紫心檀。”</p>

她像在讲一个没人听得懂的，离奇的故事，但贺云章眼中震撼。</p>

探花郎怎么会不懂呢。</p>

他七岁入族学，天资卓绝，自幼跟随贺令书读书，最后承嗣，贺云章和贺云林的那个传言，一直传到了今天，不是空穴来风。</p>

他们是一样的人，美貌而高傲，世人传颂他们的故事，命运却又不肯给他们最丰厚的奖赏，他们是锋利的刃，而命运眷顾的，永远是卿云那种盾一样忠厚的人。</p>

命运捉弄他们，给他们天资，却又总是少那么一点点运气。</p>

云姨拥有艳绝京城的美貌，贺明煦却死在四十岁，她娄娴月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却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哪怕一个月，能够安安稳稳一场病不生。</p>

十七岁的贺云章金榜题名，殿试三甲，但官家只肯点做探花郎。</p>

他没有享受过贺家子弟的奢侈待遇，第一次得到贺家人的特权，却是在殿试时。</p>

状元选寒门，榜眼选书香门第，世家子弟再好，也只能做探花郎，换了谁，心中能平？</p>

但他能平，他真就做这个探花郎。</p>

然后紧接着就是捕雀处，带着满腹锦绣文章当了官家的鹰犬，权势滔天，却与他的文章无关。</p>

命运的捉弄让他呈现一种特别的质地，危险而迷人。世人怕他，却又忍不住谈论他。</p>

他冷着脸穿行在京城，人人噤若寒蝉，直到遇到娄娴月。</p>

花信宴一场场过，一场场都错过。</p>

直到桐花宴，直到他们终于约好看一场荼蘼花，芍药又开了。</p>

人心如水，世事易变，她在跟他告别。安慰他说，他拥有世上最好的紫心檀。</p>

云南采绝了的，并不值钱的，古老的檀树，此刻全部握在他手里。</p>

但她说的从来不是檀树心。</p>

人不在了，石头还在，但石头有什么珍贵呢？</p>

千年百年后，石头也不在了，但天塌地陷，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p>

庆熙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的下午，酉正三刻，竹林掩映的昏暗书房里，贺云章拥有娄娴月全部的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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