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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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猛地放开他的手，躺倒，呆呆地盯着帐顶。</p>

半晌后，她才问：“你究竟是谁？”</p>

“你希望我是谁？”防风邶的声音很冷。</p>

小夭不吭声，好一会儿后说：“你爱是谁就是谁吧！”</p>

防风邶半撑起身子，头缓缓地伏下，唇就要挨着她的脖子，小夭的手挡了下，“别！”他的唇挨在了她的掌心。</p>

防风邶立即躺了回去，小夭侧身而躺，把手腕递给他，“咬这里。”</p>

“为什么那里不行？”防风邶的脸很冷。</p>

小夭开始很怀念随意随性、风趣无赖的防风邶，“你说呢？防风邶！”</p>

防风邶沉默了一瞬，扶着小夭的手腕，几颗尖尖的小獠牙，刺破了小夭的手腕，这是小夭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吸她的血，并不觉得痛，反而有种凉飕飕的快感。</p>

小夭专注地看着防风邶，防风邶扫了一眼小夭，小夭立即乖乖地闭上眼睛。她郁闷！她还是怕他啊！</p>

好一会儿后，小夭觉得头有些晕，却没吭声，这里是轩辕城，他的伤必须尽快好！</p>

防风邶停止了吮血，他轻轻舔舐着小夭的伤口，小夭的血凝住，不再往外流，等他放下小夭的手腕，已经看不出是伤，只像一个激烈的吻痕。</p>

防风邶轻声叫：“小夭。”</p>

小夭睁不开眼睛，喃喃说：“没事，你疗伤，我睡一觉就好。”</p>

防风邶翻了翻小夭的疗伤药，拣出一瓶玉髓，喂着小夭吃了。</p>

防风邶躺下，闭目疗伤。</p>

小夭一觉睡到快晌午才醒，她睁开眼睛，立即去看防风邶，看他依旧闭目静静躺着，才放下心来。</p>

小夭知道他虽不能动，却能听得见，低声说：“我饿了，去吃点东西。不会有人进来，你安心疗伤。”</p>

小夭起身，把纱帘掩好，走到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把衣服换了，梳好头发，走了出去。边走边下毒，在门口又布了一层毒药，才放心。</p>

昨夜敢大声传话给岳梁的婢女正在庭院内侍弄花草，小夭对她悄声吩咐：“看着他们。”就凭昨夜她敢对岳梁传话，小夭肯定她是玱玹的人。</p>

那婢女提着水壶，扫了一眼庭院外守着的士兵，回道：“奴婢明白，若有事，奴婢必会立即闹起来。”</p>

小夭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p>

“奴婢潇潇。”</p>

小夭去玱玹屋里，阿念也在，玱玹仍懒懒地半躺在榻上，满屋狼藉，衣箱敞着，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几件被撕毁的衣袍。</p>

阿念怒气冲冲地说着昨夜的事，玱玹也好似十分生气，一遍遍承诺，必要去找岳梁算账。</p>

阿念看到小夭进来，心中有一丝畏惧，瞪了小夭一眼，离开了。</p>

小夭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啧啧两声，“他们不会连你的身子都搜了一遍吧？”</p>

玱玹笑笑，“那倒没有，只是掀开被子看了两眼。”</p>

小夭沉默了，他们竟然真敢！</p>

玱玹大叫一声：“来人！”</p>

婢女立即端了洗漱用具进来，小夭和玱玹一起洗了脸，漱了口。</p>

婢女送来饭菜，小夭吃饭。</p>

玱玹说：“昨夜应该算是奇耻大辱，我好像再没血性也该发作一下，所以我得去找他们算账，你若觉得这里乌烟瘴气，就带阿念回朝云峰。”</p>

小夭说：“你问一下是为了什么岳梁要亲自带兵搜查。”</p>

“你不说，我也得要他们给我个交代。”玱玹苍白着脸，出去了。</p>

小夭吃完饭，回了自己屋子。</p>

小夭怕扰到相柳疗伤，刚一进门，就低声说：“是我。”</p>

她掀开纱帘，防风邶依旧静静地躺着。</p>

小夭盘腿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p>

小夭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早上，她仔细地装好送给相柳的毒药，去涂山氏的车马行里，把东西送出，还想着相柳看到她那一盒子绚丽美艳的毒药该是什么感觉，也许要骂她变态。</p>

当她心情愉悦地走出车马行时，他翩翩而来，就像所有浪荡子勾引女人一般，含笑搭讪，居然要教她射箭。小夭一边好笑，一边并不排斥他的接近，也许是因为他总让她觉得熟悉。</p>

从他教她射箭的那日到现在，已经两年。</p>

两年间，两人结伴玩遍了轩辕城的每个角落，他有时候失踪，有时候出现，随意随性，小夭都觉得他们能这么天长地久地玩下去，因为两人的态度太像了，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介意尝试，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能令他们微笑。他们欣赏一切美丽美好，却什么都不想要，他们的生命就好似踩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如果选择面朝光明，则背后是千里荒凉，如果选择了面朝黑暗，则红尘繁华只在他们身后绚烂。但即使面朝光明，他们依旧踩着黑暗，不是不明白纯粹的光明，但曾经历的一切永不会遗忘，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们坚强、独立、冷漠，不管遇见什么，都可以好好地活着。</p>

昨夜，她知道他是相柳时，一点诧异的感觉都没有，就好似一切本该如此，甚至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如释重负，可同时另一个角落又悬了起来。</p>

第二日傍晚，玱玹才七倒八歪地回来了。</p>

他如何去质问岳梁的，无法知道，只是看到他搂着两个美貌的女子，边说边笑地进了屋子。</p>

侍从小声给小夭和阿念解释：“是世子为了赔罪，送给王子的婢女。”</p>

阿念不敢相信地怒问：“为了两个女人，哥哥就连人家搜他的屋子，搜我们的屋子都不计较了？”</p>

侍从为难地低着头，“世子也给王子道歉了。”</p>

“道歉？前夜的事是一声道歉就能了的事？”阿念气得声音都变了，轩辕士兵都对她动了手，只是一句道歉？</p>

阿念推开侍从，冲进玱玹的屋子，可又立即退了出来，脸涨得通红，眼中泪花滚滚，显然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画面，应该是玱玹和那两个女人在亲热。</p>

阿念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匆匆向自己的屋子奔去。不一会儿，就看海棠提着行囊，陪着阿念走出屋子。</p>

小夭问道：“你是回高辛吗？”</p>

阿念盯着小夭，冷冷地嘲讽：“听说昨夜岳梁连你的床榻都翻看了，你却什么都不敢做！你的本事也不过是欺负我！”</p>

小夭什么都说不了，只能沉默。</p>

海棠已经召唤了玄鸟坐骑，阿念跃上坐骑，腾空而起。</p>

匆忙间，小夭只来得及对海棠叮嘱：“护送王姬回高辛。”</p>

潇潇看小夭一直凝望着天空，轻轻走过来，低声道：“大王姬不必担心，会有人暗中保护二王姬。”</p>

小夭说：“我知道。”玱玹一直是最保护阿念的人，却也是他带给了阿念人生中的第一次风暴和伤害。并不是阿念在玱玹心中的地位变了，只不过因为玱玹有更重要的事，他选择了放弃保护阿念。</p>

小夭回了屋子，她握住防风邶的手，查探了一下防风邶的伤势，他的疗伤快要结束了。</p>

小夭把一套男子衣衫放在他身旁，轻轻离开了。她可以从容地面对防风邶，也可以嬉笑地面对相柳，但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同时面对防风邶和相柳。</p>

小夭躺在花园里的青石板上，看月亮。</p>

玱玹披着外袍，坐到她身旁，“阿念走了？”</p>

“嗯。”</p>

玱玹问：“你生我的气了吗？”</p>

小夭侧头看玱玹，他的头发仍湿着，显然刚洗过澡。玱玹本不喜熏香，现在身上却有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显然是想熏去更让他讨厌的气味。小夭问：“这段荒淫的日子你过得开心吗？”</p>

玱玹苦笑，“噩梦！不是只有女人与不喜欢的男人虚与委蛇时才会难受，男人一样难受，说老实话，我宁愿被人刺上两剑。”</p>

小夭幸灾乐祸地笑，“这次的事最苦的人是你，你都已经对自己下了狠手，我还生什么气？”相比玱玹给自己的伤害，他给阿念的伤害简直不值一提。</p>

玱玹敲了小夭的头一下。</p>

小夭握住了玱玹的手腕，静静把了一会儿脉说：“抓紧时间，你对药的依赖会越来越强，如果再过半年，我也不敢保证能把你身体内的毒全部清除。”</p>

玱玹喃喃说：“快了，就快了，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p>

小夭问：“前夜的事是为了什么？”</p>

“丢了东西。有德岩和禹阳府邸的地图，估计还有他们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他们十分紧张。不过我看那贼子的意图可不是德岩和禹阳，而是不起眼的另两张图。轩辕在中原有一些秘密的粮仓和兵器库，是为了防备突然爆发战争，可以及时调运兵器和粮草。我猜测有人打上了粮仓和兵器库的主意。”</p>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告诉外爷吗？”</p>

“为什么要告诉他？如果真是相柳派人做的，现在神农义军是德岩和禹阳的麻烦，与我无关。某种程度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p>

小夭放下心来。小夭说：“哥哥，帮我做一件事情。我想知道所有关于防风邶的事，从他出生到现在，一切你所能查到的。”</p>

玱玹审视着小夭，“你……不会真被他勾得动了心吧？”</p>

小夭受不了玱玹的锐利目光，偏过头说道：“我只是好奇，反正你帮我查查。”</p>

“好。”能让小夭上心，现在玱玹也很好奇。</p>

他出来已经有一阵子，玱玹抓着小夭的袖子，头埋在她衣服间，轻轻地嗅着，像是撒娇一般，恼怒地说：“我不想回去，我讨厌那两个女人！”</p>

小夭忍不住笑，“没人逼你回去。”</p>

玱玹静静趴了一会儿，抬起头，淡淡地说：“从我娘自尽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再任性。”</p>

他起身要走，小夭抓住他的衣袖，“我虽不能帮你把那两个女人赶跑，但我能解救你的鼻子，让它暂时什么都嗅不到。”</p>

玱玹笑了，眉间的阴郁散去，温柔地摇摇头，“不，我要让自己好好记住一切的屈辱，日后若有懈怠时，我可以想想当年为了活下去我都曾忍受过什么。”</p>

玱玹离去了，小夭看着月亮发呆，直到沉睡过去。</p>

清晨，她回到屋子时，床榻整整齐齐，已经空无一人。小夭缓缓坐在榻上，双手互握，无意识地抚弄着指上的硬茧。</p>

三个月后，玱玹负责的河运出了大差错，轩辕王恼怒，令玱玹搬回朝云殿，不许再下山，好好思过。</p>

恰好神农山的一座小宫殿因为几百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坍塌了，惹得神农族的不少老顽固们不满，上书轩辕王应该好好维修神农山的宫殿，神农山可是中原的象征。轩辕王同意整修神农山的宫殿，尤其是紫金殿。</p>

众位官员商讨该派谁去，身份太低的不足以代表轩辕王，身份高的又没有人愿意去已经废弃的神农山虚耗生命。这是一件看上去是不错，其实是非常差的差事。</p>

轩辕王身边的近侍偷偷和岳梁、始冉他们说，轩辕王打算从他们几个孙子中挑选一个，岳梁和始冉吓坏了。神农山能叫得上名字的山峰就有二十八峰，一座座宫殿整修，没个百八十年根本回不来，修好了，是应该，修不好，那些中原氏族恐怕会不停上书批驳。现在爷爷的身体那么差，万一爷爷有个闪失，他们人在万里之外，那……</p>

始冉想了个鬼主意，和岳梁一说，岳梁再和父亲商量完，都觉得如此办既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又可以趁着轩辕王现在气恼玱玹，彻底把玱玹赶出去。否则玱玹在轩辕城，指不准又能把轩辕王哄得上了心，毕竟只有玱玹能住在朝云殿，和轩辕王日夜相伴，他们却是没有轩辕王的召见，连朝云殿的门都进不了。</p>

朝臣们几经商议后，有人提议让玱玹去，得到众朝臣的纷纷赞成，轩辕王思索了一夜，同意了朝臣们的提议，派玱玹去中原，负责整修神农山的宫殿。</p>

小夭从没有去过神农山，对这座曾是神农国历代王族居住的神山很是好奇，向轩辕王请求，允许她去神农山玩玩。</p>

德岩和禹阳都反对，认为小夭是高辛王姬，已经在轩辕住了一段日子，实不适合去神农山，委婉地建议轩辕王应该送小夭回高辛。轩辕王竟然大怒，对德岩和禹阳一字一顿地说：“小夭是我和轩辕王后的血脉，轩辕国是我和王后所建，只要我在一日，她就是在轩辕住一辈子，玩遍整个轩辕国，也全凭她乐意！”轩辕王说这话时用了灵力，威严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地传到了殿外，所有站在殿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p>

德岩和禹阳不明白很少动怒的轩辕王为什么会生气，却感受到了轩辕王眼中那一瞬的怒意，吓得腿软，忙跪下磕头，连带着殿内的几个心腹重臣都纷纷跪倒。</p>

没有多久，整个轩辕朝堂的臣子，连带着大荒所有氏族的族长都明白了，小夭在轩辕王心中非比寻常，把外孙女的那个“外”字去掉会更贴切。</p>

小夭觉得轩辕王的那些话是特意说给整个轩辕的臣子听的，不太明白轩辕王这么做的用意，她觉得轩辕王对她去中原似乎有些不放心，似乎认为高辛王的威仪都不足以保护她，所以要再加上轩辕王的威仪，让所有人明白，她是轩辕王和轩辕王后缬祖的血脉，伤她，就是在辱轩辕王和缬祖。</p>

可谁能伤她呢？小夭想不出来，她可从来没和谁结过生死仇怨，只能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帝王心思难测，也许轩辕王只是寻个借口警告德岩和禹阳。</p>

春暖花开时，在择定的吉辰，玱玹带着十来个侍从，离开轩辕城，去往中原。</p>

小夭带了一个贴身侍女珊瑚、十来个高辛侍卫，随着玱玹一起去往中原。</p>

当云辇从朝云峰飞起时，小夭忍不住再次看向朝云殿，那些高大的凤凰树，开着火红的凤凰花，像晚霞一般笼罩着朝云殿。</p>

玱玹却未回头去看，他只是静静地坐着。</p>

上一次离开，小夭身旁是娘亲，她对站在凤凰树下送别的玱玹频频挥手，以为很快就能回来和玱玹哥哥一起在凤凰花下荡秋千，可不管是天真懵懂的小夭，还是已初尝人世疾苦的玱玹，都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是三百多年。</p>

这一次离开，已经历了世事无常、悲欢离合的他们都很清楚，想再次在凤凰花下一起荡秋千难如登天，就算能再次回来，也不知又会是多少年。</p>

玱玹看小夭一直趴在窗口往后眺望，说道：“我会在神农山的紫金顶上也栽下凤凰树，再给你做个秋千架。”</p>

小夭坐直了身子，回头看向他。玱玹放弃了一切，去往中原，选择了一条不成功就全输的路。如果他不能在神农山紫金顶种下凤凰树，那么他只怕也永不会有机会看到朝云峰的凤凰树，所以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紫金顶上种下凤凰树。</p>

小夭笑眯眯地说：“好的，我肯定会喜欢在紫金顶上荡秋千的。”</p>

小夭为了祭拜母亲回轩辕山，是她和轩辕王的血缘关系，没有牵涉到轩辕的朝堂斗争内，在所有人眼中，她只是和轩辕王有血缘关系的高辛王姬。可是，当小夭选择了和玱玹同赴中原，小夭等于告诉天下，她选择了站在玱玹一边，在所有人眼中，小夭变成了和高辛王有血缘关系的玱玹的妹妹。玱玹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小夭，甚至小夭的性命。</p>

玱玹看着自己的手，讥讽地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其实我应该让你和阿念一样，离开我。”</p>

小夭握住了玱玹的手，“外祖父有句话没有说错，我是轩辕王后的血脉，整个朝云殿，只剩下你、我了。外婆临终时叮嘱过我们，要我们相互扶持，如果你现在过得很好，我可以什么都不理，可你现在的情形，我纵使远走，也不得心安。”</p>

玱玹自嘲：“相互扶持？我只看到你扶持我，没看到我扶持你。”</p>

小夭摇晃着玱玹的手，开玩笑地说：“你着急什么啊？我们神族的寿命那么漫长，你还怕没机会扶持我？我小算盘打得精着呢！如今让你略微靠靠我，日后我可打算完全靠着你了！”小夭看玱玹依旧眉头蹙着，头靠到玱玹肩头，声音变得又低又柔，“你和我需要分那么清楚吗？”</p>

玱玹虽然唇角依旧紧抿，没有一丝笑意，眉头却渐渐地舒展开，他轻轻地叫了声“小夭”，紧紧地握住了小夭的手。</p>

小夭不知道中原等待着玱玹和她的是什么，那是一个高辛王几乎影响不了，即使征服了它的轩辕王也影响力有限的地方，那里有大荒最古老的世家大族，有神农义军心心念念的神农山，有大荒内最繁华的商邑，有骄傲保守的中原六大氏……但不管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小夭只知道他们必须走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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