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菩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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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都天阙来了秘旨。</p>

圣上请国师折返天都, 商榷承虞国与朝国之间于东北边陲发动的对役之事。</p>

然而，并非什么大役，不过朝国人往承虞边境小城发起几股骚扰势力。</p>

承虞国周边列有不少异邦小国, 皆奉承虞为天~朝大国, 每年上贡珍宝银钱美女及本地特色物产。</p>

唯有善马术之战的朝国, 不大礼敬承虞国。十几年前，新上任的朝国王窝阔阗, 颇有胆力，竟勾结东北藩王发动一场颇具规模之战。</p>

承虞国由廖深行这个国师坐镇, 已数百年无战事骚扰，承虞国的军队亦越发散漫, 尤其掌一国兵马的大将军没的发挥，成了虚职，兵符帅印更是由皇帝亲自掌管。</p>

这一朝，皇帝命卫氏国华，执大将军帅印。</p>

卫大将军乃当朝三驸马, 又是皇帝儿时伴读，感情笃深。卫将军不大喜欢廖国师, 并往市井朝野间散布廖国师生了不忠之心的传闻。</p>

其实, 廖深行未有不忠。只是威望过高，先前提拔的几拨臣子, 位高权重，念及他当年的知遇之恩，对他礼敬有加。</p>

甚至有几个地方官之子，歆羡国师丹青上的才华，将传世之宝送入国师府，欲讨一副画作用于传世。</p>

那些稀世珍宝, 连圣上都难以得见，却先先后入了国师府。可见这天下之人只知国师，不知李氏皇家。</p>

此话传进皇帝耳中，便成李氏不过廖国师手中之傀儡。</p>

国师的家臣气不过，联合几位文臣，向皇帝参了卫将军一本。</p>

皇帝不了了之。</p>

不了了之，乃皇家态度。</p>

廖深行方觉，他在人间呆得太久，护佑一个朝代的时间过于长了。</p>

连皇帝都将兵权分给心腹，以掣肘他于朝堂内的权威。</p>

然，卫驸马却无实才，先前朝国侵扰边境时，依照他给的地理兵布图，外带他暗中操控的天象星术盘，大捷。</p>

自那，卫氏一族飘了，自认为没有国师参战，亦可诛杀前来犯境□□的外邦铁骑。</p>

甚至，单身五百年的一国之师，皇帝同太后硬要塞给他个郡主为妻。</p>

聊慰国师寂寞，念他功高赐赏天家贵女是假，不过往他枕边塞个探子。</p>

廖深行拒绝数次，连着被以卫大将军一派的臣子弹劾，说他不敬皇家，自持过高，更有毁郡主名节。</p>

玉岚郡主金枝玉叶，被直言拒绝数次，日后岂不成笑柄，要她如何再嫁。</p>

廖深行被架至不忠不仁不义之境地，正当他为难之际，玉岚郡主夜访国师府，道她心知国师之苦，她虽身居高位，不过亦是皇家用来利益联姻的牺牲品。</p>

日后若嫁入国师府，定安分做个名义妻子，以安朝堂，以全忠孝。</p>

国师当夜同玉岚郡主表明，若她执意要嫁，也可。</p>

它日生了旁的心思，或是后悔了，欲离开国师府，他定不阻拦。</p>

如此，玉岚郡主嫁入国师府，做了廖深行有名无实的妻子，国师府的廖夫人。</p>

洞房花烛之夜，廖深行吩咐府内众人，为表尊崇，众人勿用廖夫人相称，唤玉岚为郡主更为妥帖。</p>

此次，朝歌君王窝阔阗，率三万铁骑于东北边陲骚扰攻占数座城池，卫将军出战，吃了败仗，皇帝这才想到由他这个国师去善后。</p>

梁彩枝端着红豆薏仁粥进了书房，见国师眉心微锁，正执一卷黄轴看。</p>

梁彩枝放了热粥，国师卷了密轴，抬睫望她，“你可想去国都天阙城瞧瞧。”</p>

心底咯噔一下，看来国师打算返归天都，若执意捎上她，她根本无力抗拒。然而，梁彩枝眸光坚定，执拗地摇摇头，“不想。”</p>

“为何？”</p>

“因为……我自幼生在宿新郡，父母也葬于此，我深恋这方土地，哪也不想去。”</p>

空气停滞沉闷。</p>

梁彩枝小心抬首，问负手沉思良久的廖深行，“国师大人是打算回天都么。”</p>

“不了。宿新郡虽小，然钟灵毓秀，地灵人杰，我在此多住住无妨。”</p>

廖深行重新铺开纸张，提笔落了几个字。</p>

是该磨磨卫将军的锐气了。</p>

很快，天阙皇城收到国师的十二字告病信函。</p>

身子欠佳，不宜操持，勿扰清修。</p>

言简意赅，霸气十足。</p>

—</p>

国师偶带梁彩枝去乐坊听小曲，定要她幕篱加身，众人只见国师亲手为一佳人剥虾、布菜、擎伞，恩宠至极，但无人见其真容。</p>

梁彩枝爱食虾蟹，廖深行又亲手剥了一满碟蟹黄虾仁。梁彩枝抱着怀中肥猫，自白纱幕篱间望一眼仍在殷勤剥虾拆蟹的国师，轻咳一声，“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刻意了，大家已知你是个近女色的国师，你是否该收敛些。”</p>

毕竟，演戏是很累的。</p>

廖深行继续耐心剥螃蟹，“你整张脸被挡得严实，我喂你时，只挑开幕篱一角，无人看得见你的脸，你害羞什么。”</p>

“我没害羞，我只是……”</p>

廖深行颇自然的往幕篱上亲了亲，起身道：“美人慢慢享用，我先去净个手，回来亲自喂给你吃，乖。”</p>

国师是个名人，所言所行备受瞩目，四周应聚拢不少官署派出的探子，正暗中监视言行喜好。</p>

梁彩枝哪里敢摘下幕篱大快朵颐吃虾蟹，怀中的肥猫倒是不安分地硬扒桌角，欲跳上菜盘。</p>

倏然，一股熟悉异香入鼻。</p>

怀中肥猫一跃而起，跳到对桌上叼鱼吃，梁彩枝这才回神，起身走至对桌，抱起偷鱼的白猫，轻声说：“好巧，你也在。”</p>

木七淡淡一笑，“是啊，好巧。许久未见，你过得可好。”</p>

也没有许久，三十九天而已。</p>

木七俯身，拾起碟中一条小鱼，给兀自挣扎的白猫吃，闲话似的语调道：“国师回来了。”</p>

梁彩枝回身，果然瞧见廊中的国师，似巧遇官场熟人，寒暄着向这面走来。</p>

木七将一叠酥鱼放置梁彩枝所在餐桌，拱手道：“不便打扰，木七告辞，姑娘保重。”</p>

梁彩枝怔怔望着那道鸦青色衣衫步入楼下，最终消失于门角。</p>

廖深行：“你在看什么？”</p>

梁彩枝蓦地旋身，故作轻松一笑，“没什么，随便看看。”</p>

—</p>

深更半夜，廖深行睡不着，又唤来情感专家长风替他解惑。</p>

长风灌了几壶苦茶，终于替情窦初开的主子，想到一个与梁姑娘迅速增进感情的好主意。</p>

不，馊主意。</p>

自上次随国师到天乐坊听小曲，巧遇木七，梁彩枝便时不时罩上幕篱，去天乐坊坐一坐，期盼再同木七邂逅。</p>

哪怕不说话，只近距离望一眼也成。</p>

只是，她再未遇见木七。</p>

实则，自上次一别，木七每日都会到天乐坊附近看一看。</p>

为避嫌疑，他去了天乐坊对面的茶楼吃茶。</p>

窗外可见梁彩枝静静坐在乐坊一角。似在等人，又似乎在单纯的发怔。</p>

直到对方离去，木七才退出茶楼的门。</p>

梁彩枝试了几次运气，并未见到木七。她也想过亲自去七爷庙进香，但以她如今的尴尬身份，一人是去不成的，若去山郊，即便国师不跟着，起码会配给他一两个护卫。</p>

自正门入庙，泰半见不到木七，若走后门，妥妥的与木七幽会，届时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p>

而且，她有种预感，国师若晓得了，怕是要暴跳如雷。</p>

毕竟，她得配合戏精国师演戏。与旁人幽会，那可是给国师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p>

臆想国师头罩绿冠的模样，梁彩枝不由得暗暗一笑，提裙迈入国师府大门。</p>

然后，她被一个缺了牙的老太太缠上了。</p>

显然老太太并非人，而是阴魂，探头探脑，问东问西，念经似得围着她转了一整天。</p>

国师未吩咐她前去伺候，梁彩枝便宅在春止院，与英英养花养草做做糕点唠唠闲话。</p>

平日，国师召唤她召唤得勤，可这几日，国师静的如死了一般。</p>

不但无一次召唤，她被国师府内又蹭蹭冒出的几个鬼纠缠住时，主动跑去给国师请安。</p>

结果，寝屋前，被长风拦截。</p>

道国师大人在休息，谁也不见。</p>

国师府内的鬼越来越多，梁彩枝禁不住纳闷，明明先前府内一片清明，不见任何邪祟异物。</p>

仿似最近郡城内新死的鬼，全来国师府聚齐开会。</p>

按理来说，国师身罩灵泽之气，身带天火，所住府邸，邪祟阴魂惧而远之。</p>

梁彩枝问懂得阴阳术法的长风，问他有没有发现近日府内有不干净的东西。</p>

长风睁眼说瞎话，未有。</p>

梁彩枝被阴魂们折磨出两只深重的黑眼圈，实在受不了，在英英端着糕点进屋时，她嗷嗷跑开，直奔国师寝房。</p>

门口不见守门的长风，梁彩枝方要抬手敲门，一只暴躁小鬼自地底冒出来，顶一头绿毛，冲她阴森一笑。</p>

砰地一声，梁彩枝推开屋门，直跑到正埋首作画的国师身边。</p>

大半夜，直闯入他寝房，廖深行并未觉得诧异，而是笔尖稍顿，问一句，“跑成这般，是急着来侍寝。”</p>

觑见门口的小鬼走远，梁彩枝这才定下心来，拿袖子揩了揩额上汗珠，“国师大人醒醒，现下无人，不需要演那些你情我浓的戏。”</p>

廖深行继续点墨，“没同你演戏，守门的长风方被我遣走，你便不顾时辰，大半夜突然跑我房间，可是几日不见，想我想疯了。”</p>

春止院离国师寝房有段距离，一通疯跑，梁彩枝热得不行，拿袖子给自己扇风，“国师多虑了。”</p>

见人笔下作画精湛，灵台一闪，“你画得太好了，我太崇拜你了，我掐指一算，您几日没出房门，定是潜心琢磨惊世之作，一时没忍住，跑过来瞅瞅，从今个起，您就是我恩师，教我作画吧恩师大人。”</p>

廖深行：“……”</p>

自那之后，只要日头西斜，梁彩枝便雷打不动地主动走进国师寝屋，学作画。</p>

一画便是一整宿。</p>

翌日，太阳冒出尖，便打着哈欠折回春止院补眠。</p>

并非她虔诚求学，而是，只要太阳一落山，一堆的阴魂便围着她叽叽喳喳。</p>

唯有挨近国师，才不至被众阴魂侵扰。</p>

廖深行亦随梁彩枝的作息时间，白日补眠，夜里正儿八经教人作画。</p>

一日，他指导梁彩枝点墨一株蔷薇，打个哈欠说：“你夜里失眠，可苦了大人我要陪着你失眠。”</p>

“大人对我的大恩大德，彩枝记下了。”</p>

“你不见得日日失眠吧，况且你画技初成，已不用天天跑来累着我亲自督导。日后你每隔几日来一趟即可。”</p>

那就是每隔几日，她才能睡个觉。</p>

那些阴魂似受了专业培训指导，在骚扰人方面真是一个比一个会，那是没一时半刻消停。</p>

一想到要被众鬼包围念经，梁彩枝一脸期待望着国师，“国师大人，我离不开你啊，真的是一天都离不开啊。”</p>

廖深行表面不动声色，继续描募画作，暗里唇角牵起一道饱满弧度。</p>

夏至一个午后，梁彩枝打院中躺椅上醒来，英英拎着一包莲子进月亮门。</p>

说是见她整天熬夜，容易上火，上街买了莲子，打算做清火的水晶莲心糕给她吃。</p>

黄昏十分，梁彩枝端着新学的莲心糕去找国师。</p>

国师天天陪她熬夜，应该给他送一份清清火气。</p>

进殿，见一宝钗华服的美人，坐在红木椅上正同国师说话。</p>

随行的英英扯了下梁彩枝的袖口，跪地道：“见过国师，玉岚郡主。”</p>

梁彩枝虽未曾见过国师夫人，也听闻过国师迎娶当朝最受宠的玉岚郡主为妻。</p>

她默默端着糕点下跪。</p>

玉岚郡主起身，款款走近跪地的美人，俯身将梁彩枝扶起，温和一笑，“你便是彩枝妹妹，这副倾城脸蛋让姐姐妒忌呢。”</p>

玉岚郡主人美和善，待梁彩枝如亲生妹妹，好的东西亦先一步往春止院送去。</p>

听闻梁彩枝夜里易梦魇，有时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玉岚郡主将皇家御赐珍宝—血焱玉佩，亲自送到梁彩枝手里。</p>

血焱玉佩果然管用，只要阴魂靠近梁彩枝，玉佩便祭出炽火，众阴魂拖着火身，跑个干净。</p>

梁彩枝专门做了些时令糕点，特去感谢郡主施送宝玉之恩。</p>

不成想，国师正在合欢苑与郡主用餐。梁彩枝透过门牖，望见玉岚郡主亲自为国师布菜斟酒，一脸身为当家主母的端贵与满足。</p>

梁彩枝自觉不便打扰一对夫妻，便将点心转交给院中的一对唐氏丫鬟。</p>

待她走出几步，听到郡主近身侍奉的那对丫鬟的交谈声。</p>

“算什么东西，也敢称二夫人，一个克死爹娘的贫家女，连郡主的脚趾头都比不上。”</p>

“谁让人家生了一副好皮相，趁着郡主不在，勾搭国师。”</p>

“呸，瞧那副狐媚相，咱们郡主可瞧不上她做的东西。”</p>

一阵响动，梁彩枝回首。</p>

她精心做的几碟点心被随意扔到角落。</p>

英英气不过，打算上前理论，被梁彩枝扯袖拦住，“你忘了么，我只是个丫鬟。”</p>

—</p>

合欢苑。</p>

玉岚郡主又给国师布了一勺莲蓬豆腐，语调温软似话家常，“本以为你是真病了，在这小城郡养身，看来你是故意不回天都。卫将军嚣张多年，此次于东北边陲对抗朝国铁骑，连连战败，是该让他清醒一二，认清自个儿的实力。”</p>

廖深行未曾言语，直接饮了手中酒。</p>

玉岚郡主又斟满酒盏，“不知大人准备何时返归天都，您在这小城郡已住了好些时日，长时间不归，不但皇家不满，朝臣们亦有微词。”</p>

廖深行敛目沉思片刻，“归期未定。”</p>

“是否，是因为彩枝妹妹。”玉岚郡主觑着国师眉眼间的微妙，自知猜对了，继续道：“若她不愿随国师入天都，我可去劝劝她。我们终归都是女儿家，想必能说的上话。”</p>

“不劳烦郡主了，我亲自与她谈便好。”</p>

玉岚郡主面上血色渐失，但唇角笑容始终和煦。</p>

梁彩枝自知郡主身边的人，不喜欢她，尽量宅在春止院不出门。</p>

郡主倒从未给她难堪，甚至有次拉着她的手道，她已同国师商量，给她二夫人的名分。于她心里，她是十分喜爱她这个妹妹。</p>

梁彩枝不知如何解释，干脆缄口不语。</p>

平日郡主邀她去听曲吃茶，梁彩枝往往借口身子不适婉拒。但这次她却应了郡主之邀。</p>

只因地点是天乐坊。</p>

天乐坊最为出名的，是琵琶与点心。</p>

乐坊之内不但可见前来消遣听曲的贵族郎君，亦可见邀了闺中密友来品点心清茶的娘子贵妇。</p>

梁彩枝话少，玉岚郡主也不为难，两人用着茶点，静静听了一晌午的琵琶曲。</p>

倏地，街上横冲而过一匹枣红烈马，眼看着要将一位正舔糖葫芦的青年撞倒，对楼茶馆窗前闪出一道鸦青长衫，眨眼功夫落在青年身前。</p>

即将踏上鸦青长衫的枣红烈马，蓦地扬高前蹄，一声嘶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