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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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空方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连禅杖都没举起，满眼诧异，好似对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全然不知情：“方盟主何出此言？老衲只是想领教一下方家的若谷剑法，这、这怎的变成老衲下毒害你。阿弥陀佛，老衲连方盟主的身都不曾近过。”</p>

百川谷的神医上前来，替方焕之把脉，很快，便对着方闲遗憾摇头：“灭真散，中毒者只要施展内力，真气运行，便会毒发，无药可解。从脉象上看，盟主中此毒已三日有余。”</p>

“来人！”方闲对着堂外大喊，“把海空方丈留住！”</p>

事情尚未明朗，海空和尚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还能记着用“留”，足见方闲已不复当初的莽撞和冲动，变得稳重而成熟。</p>

海空方丈一脸含冤受辱，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阿弥陀佛。</p>

未及方闲说话，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玉少爷在三天前进过厨房！”</p>

方闲愣住，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兄弟，嗓子发紧，声音发颤：“你进厨房做什么？”</p>

唐璟玉自小讨厌厨房的气味，幼时二人偷吃，都是方闲进去偷，他在外面把风。</p>

唐璟玉静静站起，心情竟然平静了，这不是他和海空方丈计划中的场面，但当方焕之运气吐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p>

他只是想当中揭穿方焕之的阴谋，至于杀他报仇，根本还未提上计划。</p>

很好，海空方丈替他提前做了，为表诚意，他应该替海空方丈顶这口黑锅。</p>

但他不想。</p>

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的寂静里，唐璟玉的声音清亮如钟：“厨房，我进了，但毒，我没下。”</p>

方闲嘴唇颤抖，似有一些预料，又不敢相信，声音哑得厉害：“所以我才问你，进厨房做什么……”</p>

“找落花剑谱。”唐璟玉再无半点隐瞒。</p>

方闲瞪大眼睛，冲击接二连三，撞得他有些恍惚：“落花剑谱……在我家？”</p>

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剑谱：“是的，我找到了。”</p>

方闲无法相信一般，不自觉地摇头。</p>

唐璟玉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就在你书房的暗格里。”</p>

方闲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p>

方焕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声音吃力而破碎：“你……咳咳，你别听他的……”</p>

方闲的目光在亲爹和兄弟之间来回，忽然不知道该相信谁。</p>

唐璟玉冷笑，高声道：“为什么不让方闲听我的？是怕我把你做的那些丑事都揭开吗！落花剑谱重现流马镇，根本就是你为血洗反对你的门派布下的局！一如十三年前血洗唐家一样！唐家你总不会忘了吧，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不，你不会忘的，你把我带回来了，震断我的经脉，像养条狗一样养着我这个唐家余孽，听着我一口一个义父的叫你……”</p>

“唐璟玉！”方闲厉声打断他，可打断完，又泄了气势，颤着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p>

唐璟玉有一腔恨意，他可以用层出不穷的恶毒言辞咒骂方焕之三天三夜，可对上方闲的眼睛，那到了嘴边的恶语，忽然就出不来了。</p>

方焕之死在了方闲臂弯里。</p>

至死，这人也没有“其言也善”，唐家灭门的事也好，落花剑谱的诡计也好，一个字都没认。</p>

方闲缓缓站起来，挺直脊梁，环顾全场。</p>

满席武堂里，大多在等着看方家的笑话。他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哥哥们都躲在堂下，没人冲出来为方家主持公道。</p>

那就他来吧。</p>

眼前的唐璟玉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可眼神，暗不见底。</p>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p>

方闲不知道。</p>

他可能真的像赵步摇说的，太傻了，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永远不变。</p>

一步，两步，三步。</p>

方闲终于来到唐璟玉面前，他是二弟，所以好像理所应当一样，比大哥矮上几分。</p>

曾经的他对此心甘情愿。</p>

这会儿才发现，仰头看人的滋味，很难受。</p>

无声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毒，是你下的吗？”</p>

唐璟玉以为自己已经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可真等到了眼前，真看着方闲的眼睛，他竟没办法坦然：“不……”</p>

“停！”</p>

导演的出声打断了全部节奏。</p>

所有演员都已沉浸到兄弟反目的情境之中了，方闲的情感太炽烈了，好似火山即将喷发前，剧烈流动的滚烫熔岩，光是围观，便能感受到那烤人的热度。</p>

而所有工作人员更是一颗心沉到底，停，就意味着要重来，意味着之前的一切工作都白费！</p>

陆以尧没想到被喊停的会是自己，第一反应就是看工作人员，果然，一个个脸上都是泄气的表情。</p>

“陆以尧……”导演破天荒喊了他的名字，只有在拍摄极重要戏份的时候，导演才会这样，而且喊完之后导演更是从监视器后面走出来，来到席武堂中间，面对面给他讲解，“你的情绪对，但程度不够。冉霖刚刚那股劲就绷得很好，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身体里都在积蓄着一股力量，马上就要爆发的感觉，但是你的力度没到，一开口，就把他刚刚营造出的那股压力的气氛，消解掉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场戏里，你和冉霖是要相互影响的……”</p>

“陈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陆以尧不想耽误时间，影响进度，陈其正说的他已经懂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实践……</p>

“停！不行，再来！”</p>

“停！不行，再来！”</p>

“停——”</p>

陆以尧身心俱疲。</p>

全场也濒临崩溃。</p>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每次喊停后，拍摄并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方闲已经站在唐璟玉面前了”这里开始继续。所以之前大家的努力没有做白工，方焕之和海空方丈的对决也好，方焕之的死亡也好，都不需要重复，只是频繁NG将进度死死卡在“兄弟濒临决裂”这里。</p>

陈其正也累了，再没力气走到陆以尧面前去讲。他自认调教功力还可以，事实上陆以尧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有进步，但就是不对，尤其是在方闲饱满的情绪面前，更对比出唐璟玉的不够劲。</p>

“唐璟玉是内敛的，但面对方闲的质问，内心的冲突是强烈的，而且你的情绪要随着方闲的情绪升温……”</p>

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陈其正也想不出更清新脱俗的说法。</p>

陈导说得累，陆以尧听得也糟心，如果同样的话有用，他就不会一遍遍NG了。</p>

“那个，陆老师……”</p>

扩音器里忽然传来编剧宋芒的声音。</p>

所有人疑惑望去，果然，宋芒不知何时从陈其正手里拿过了扩音器。</p>

“陆老师，”宋芒说，“你不用管什么情绪，什么有力没力，什么声音大声音小，你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方闲身上，别分心，别去看海空，别去看赵步摇徐崇飞，别去看其他任何人，忘掉这是一场武林大会，假装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能做到吗？”</p>

陆以尧微微皱眉，下意识环顾全场，觉得宋芒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倒想假装这个世上只有他和冉霖，但这周围黑压压一片，有群演，有配角，有灯光，有摄影，有剧务，有场记，有录音……</p>

眼前忽然扑来一个黑影。</p>

没等陆以尧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抱住了。</p>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p>

紧密，坚实，用力，炽热，不带半点暧昧。</p>

陆以尧忘了呼吸。</p>

终于，冉霖轻轻松开他，回到面对面的状态，但距离极近。</p>

眼对眼，鼻对鼻，冉霖目光炯炯，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p>

“不用去想其他，就看着我。你最对不起的，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我，但你必须面对的也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你不用也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懂吗？”</p>

陆以尧听见冉霖这样说。</p>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个人的声音。</p>

鬼使神差，他轻轻点了头。</p>

拍摄是谁喊的继续，场记板有没有再打，陆以尧都听不见，偌大的席武堂里所有一切都人间蒸发，满眼满眼，只剩下冉霖，不，只剩下方闲在和他说话。</p>

那人质问：“毒，是你下的吗？”</p>

“不是。”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爆裂着，可他说出的话，却静如止水。</p>

“那你进厨房做什么？”</p>

“找落花剑谱。”</p>

“你一个人吗？”</p>

“还有海空方丈。”</p>

“你们合谋？”</p>

“不，他利用了我。”</p>

老和尚瞠目结舌，作出一副“震惊”模样，声音却不是气急败坏，更像是被污蔑后的受伤与不可置信：“唐璟玉，你怎可含血喷人，方焕之灭你唐家，你报仇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往我菩提寺泼脏水。”</p>

人群中立刻声声附和——</p>

“是啊……”</p>

“太不像话了……”</p>

“海空方丈向来德高望重……”</p>

这些声音都没有入得了唐璟玉的耳。</p>

但方闲听见了。</p>

“都给我闭嘴！”他一声怒吼，“把海空方丈给我锁了！”</p>

一声令下，方家豢养的高手立刻将海空五花大绑，由“留”变“锁”。</p>

海空和尚终于再没法装淡定，恼羞成怒高声道：“唐璟玉冤枉老衲，小公子切不可听信……”</p>

“去你的死秃驴！他是我大哥！我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p>

方闲怒不可遏，一声没教养的唾骂，仿佛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方家小公子，不出江湖，不懂人情，没轻没重，却也天真随性。</p>

什么时候，浪荡不羁的小少爷成了明理懂事的方少侠呢？</p>

一句“大哥”，唐璟玉眼睛发酸。</p>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哭的，唐家灭门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p>

“二弟……”</p>

“不许这么叫我！”</p>

方闲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彻底崩溃。</p>

唐璟玉只是红了眼眶。</p>

方闲眼里已经蓄满泪水。</p>

“海空下毒你知不知道？”</p>

“不知。”</p>

“我爹真的是你唐家灭门的凶手？”</p>

“是。”</p>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p>

“……”</p>

“回答我！”</p>

“我们三人结拜的前一夜。”</p>

方闲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握紧双拳，方才定住身形。</p>

竟是那样早。</p>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结拜……你明知道我是你灭门仇人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拜？”</p>

唐璟玉声音哽咽：“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结拜不结拜，有区别吗……”</p>

“有！”方闲声音控制不住高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们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吉凶相救，患难相扶，天地为证，山河作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p>

唐璟玉轻轻闭上眼，不想，也说不出话。</p>

仇人已死，他却没觉出任何报仇雪恨的痛快。</p>

“二哥，”徐崇飞再忍不住，起身冲到二人中间，焦急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p>

方闲摇头，轻轻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误会。”</p>

深吸口气，方闲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自己原本的桌案前，取来佩剑，重新在二人面前站定，寒光泛起，长剑缓缓出鞘。</p>

铛啷。</p>

剑鞘被丢到地上。</p>

方闲横举起佩剑直到胸前，一手握剑柄，另一只手抚上剑身，缓缓握紧，仿佛那剑尚未开刃一样，无所顾忌地握在手心。</p>

但那剑何止开刃，根本是锋利无比。</p>

可方闲似感觉不到一样，一点点将那剑身掰弯，直到“铛”地一声脆响，剑身断成两截。</p>

方闲将折断的佩剑丢到地上，正落在唐璟玉脚下。</p>

他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剑。”</p>

导演何时喊停的，又是何时重新开始的，陆以尧根本听不到，只木然看着化妆师过来了又走，回过神时，方闲垂下的手掌，已鲜血淋漓。</p>

那不是方闲的手，那是方闲的心。</p>

那个嫌弃着叫自己“大哥”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p>

脸上忽然一片温热。</p>

早忘了怎么哭的唐璟玉，泪如雨下。</p>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小伙伴灌溉的营养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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