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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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妈都找上门来了, 顾杰总觉得闹乌龙的可能性不大，何况对方还那样一口咬定。气势这东西有时候是挺唬人的，当一方步步紧逼，一方就真的容易心虚动摇……</p>

但这不是什么随便背一下就算了的小锅, 这是青铜大方鼎啊！</p>

“阿姨, ”顾杰艰难开口，“您再仔细想想, 陆以尧说的真是我吗？他亲口告诉您他和我好上了？”</p>

樊莉商海沉浮多年, 自认还是看得出一个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的。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的，而且如果他真的和陆以尧是那种关系, 那在自己提出让他分手甚至让他劝劝陆以尧的时候, 这人总该伤心吧, 即便脸上掩饰得住，眼神呢？除非他对陆以尧根本没心，否则不可能不露一丝痕迹。</p>

但对方真的只有“震惊”，并且这“震惊”里没有任何秘密被发现的惊忧，完完全全都是茫然。除此之外，他唯一表露出的就只剩下对自己的安抚和劝慰, 包括现在还牢牢握着自己的手，持续地给她这个难过的母亲以温暖和力量。</p>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樊莉决定再诈最后一次, 语毕定定看着顾杰的脸, 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微表情。</p>

于是，她完整清晰地见证了顾杰从震惊到无措，从无措到困扰, 又从困扰到绝望的全过程。</p>

终于，顾杰重重叹口气，纠结随着慢慢皱起的眉头, 爬满他的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作为朋友，不管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但作为我个人，真的没办法回应这种感情……阿姨，有些事情我不好开口，既然今天您来了，那您帮着把我的态度告诉给陆以尧行吗，暗示也可以，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由您来说可能有个缓冲……”</p>

“等一下。”樊莉打断顾杰的话，觉得需要冷静下来捋一下思路。</p>

她今天来是想劝这人离开儿子没错吧，怎么就发展成像是他要替儿子提亲似的？重点是对方还郑重拒绝？！</p>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p>

樊莉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前前后后过了一遍，从昨晚陆以尧找她坦白开始，到今天早上出门结束，每一个细节都做了最大限度的还原。几乎一下子就锁定了关键转折点——陆以萌！</p>

她是套的女儿的话，但越是这样，越说明陆以萌的说漏嘴更加可信。</p>

但“可信”的前提是陆以萌所认为的“真相”是真的，如果女儿就走进了误区呢？</p>

她曾以为陆以萌的“知情”来自于陆以尧，并由此认定儿子找自己坦白时没叫陆以萌来当说客敲边鼓是怕自己迁怒。</p>

然而如果陆以萌的“知情”不是来自于陆以尧呢，如果自己儿子根本不知道妹妹已经知情呢？那先来单独找自己坦白，就更说得通了。毕竟要是有一惊一乍的陆以萌在场，谈话能不能顺畅进行下去都是个问题。</p>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眼前的顾杰摆明对陆以尧一点意思都没有，而自己的儿子她自己最了解，不可能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坦白的时候，陆以尧的态度摆明就是认定那个人了，如果对方真的没有点头甚至像顾杰这样完全状况外，一点点回应都没有，那自己儿子不可能是那种态度。</p>

樊莉不想承认自己被女儿带进沟里弄了乌龙，但眼下只有这个结论说得通。</p>

顾杰看着陆以尧妈妈眼里唰唰闪着精光，显然在思考十分关键且运算量庞大的重要问题，故而耐心等待，不敢打扰，生怕一声咳嗽都会让对方卡机蓝屏。</p>

“你为什么斩钉截铁说不能回应陆以尧的感情，”樊莉再度出声，先前的咄咄逼人也好，苦情怀柔也好，都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理智和平静，“他有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不满意吗？长相？身材？性格？家庭？还是我们做父母的……”</p>

“性别。”顾杰知道打断长辈说话不太礼貌，但事关清白，还是直来直去，免得友人妈妈再多想，“不用上升到长相性格家庭那样的高度，首先，他性别就不合适。”</p>

樊莉索性直接问了：“你喜欢女人？”</p>

顾杰一脸真诚：“阿姨，我和您说实话，我活了这么多年，怀疑我取向的，您是第一个。”</p>

显然，自己这个乌龙是板上钉钉的了，而且还是个大乌龙。</p>

樊莉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真心体验了什么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心里狼狈归狼狈，面上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否则真就太难看了。</p>

虽然顾杰和自己儿子不是那种关系，但也是朋友甚至是好朋友，这点应该没疑问的。自己儿子的好朋友不多，樊莉便也不自觉站在儿子立场去想今天的事和顾杰的反应了——</p>

“你有没有想过，陆以尧说和你好，或许只是想拿你当挡箭牌，保护真正和他好的那个人。而你今天这番话，等于直接拆了他的台。”</p>

顾杰疑惑：“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帮着陆以尧一起骗您？”</p>

樊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们是朋友，他拉你来挡了，你顺势帮他挡两下，也未尝不可。”</p>

顾杰原本已经随着误会解开而渐渐舒展的眉头，再度皱起。从见到樊莉到现在，第一次露出不认同甚至可以说不悦的神色，连樊莉之前对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时，都没有过这样。</p>

樊莉察觉到对方情绪的波动，有些诧异，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p>

顾杰却已经开口，声音平缓却有力，是个无比认真的态度：“阿姨，我这人性子直，想什么说什么，您别不爱听……”</p>

樊莉知道，通常这种开场白，那接下来的话基本就都属于“肯定不爱听”的范畴了。</p>

顾杰没有停顿，自顾自继续：“我拿陆以尧当朋友，只要他有需要，我帮他挡枪义不容辞。但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他不应该拿我挡枪。因为用我挡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说白了，缓兵之计，但这种人生大事缓了几天又能怎么样，您就能改变想法同意他吗？说白了就是逃避，所以拿我挡枪，他做的不对，拿我挡了又不告诉我，在朋友情分上也说不过去……”</p>

樊莉想到了顾杰直接，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而且自己这个做妈的好像还弄了口锅背自己儿子身上，便下意识想解释。哪知道刚说了个“其实”，就被顾杰再次抢白——</p>

“阿姨您听我说完，”顾杰看着樊莉的眼睛，目光坦荡，“我不仅不赞同陆以尧的做法，我也不赞同您的做法。别的不讲，您今天过来先是让我帮您劝，在知道我不是您要找的人时，又觉得我没帮陆以尧扛，是不够朋友。从始至终您都是站在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那您有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吗？”</p>

顾杰属于不说则已，一说就得说个明白通透的人，想半路刹车根本没可能。然而等到说完了，自己痛快了，才发现陆家妈妈的脸色好像……不是很妙。</p>

顾杰快愁死了，他们整个顾氏家族走的都是大实话风，不喜欢遮遮掩掩虚头巴脑，包括他妈，都是有一说一爱谁谁的耿直火爆脾气，所以顾杰这辈子最头疼这种需要说话技巧的场面：“那个，阿姨，我就这么一说，没有批评您的意思，就是觉得……”</p>

“抱歉。”樊莉忽然道。</p>

顾杰怔住，解释戛然而止。</p>

樊莉其实不是个听不进道理的人，何况已经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对象，对顾杰就更是没了敌意，多了过意不去。诚然，顾杰说得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与其辩解弄得姿态更难看，不如大大方方道歉，因为没弄清楚就找上门这件事，确实是她冲动了，无端让顾杰背锅，换她是顾杰，未必能心平气和到现在。</p>

“没关系……”顾杰尴尬地挠挠头，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回应。</p>

不想樊莉却摇头：“不只是为我没搞清楚就闯过来道歉，也是为我骗了你道歉。”</p>

顾杰茫然，下意识坐直身体，等着听“真相”。</p>

“陆以尧没拿你当挡箭牌，他只和我说他喜欢男的，没和我说是谁。”樊莉以为承认这种错误会很难堪，然而话出了口，却比想象中的轻松，她不知道是气氛到这里了，一切刚刚好，还是被顾杰的“有话直说”带得也坦诚起来。</p>

然而坦诚，确实是让人身心轻松的良药。</p>

从昨夜到现在，樊莉第一次感觉到一丝舒展，虽然远没到如释重负的地步，虽然整个心依然揪着，但起码有一个小小角落，可以不绷着，不忍着，不极力克制，全然说些真心话——</p>

“是我女儿告诉我的，说他哥和你好。我原以为是陆以尧告诉她的，现在看，很可能是她自己通过一些自以为是的线索，侦查出来的。”</p>

顾杰看着樊莉眼里的真诚，愿意相信她这回说的是真话了，但：“您女儿是警察吗？”</p>

樊莉愣了下：“不是。”</p>

顾杰长舒口气：“太好了，不然这世上得增加多少冤案。”</p>

樊莉哑然失笑，过后又有一丝怅然。</p>

顾杰又回过神，想起陆以尧是GAY这件事，还是觉得备受冲击。大家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他怎么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呢，陆以尧藏得也太深了！</p>

原本发现是乌龙的时候，樊莉还想从顾杰口中套出些线索，可现在看着这人比自己还懵，樊莉又有些哭笑不得。</p>

或许正是因为顾杰比自己还懵逼的缘故吧，樊莉想，所以对着这个儿子的朋友，她不仅再燃不起敌意，反而因“对方和自己一样惊诧”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同属感，让她对着顾杰时，不自觉就放松了紧绷。</p>

“气势汹汹来，灰头土脸走，”樊莉难得自嘲，“这大概是我人生里最失败的一次谈判。”</p>

说着樊莉起身想走，可她刚站起来，就听见顾杰道：“我倒觉得是场非常成功的会谈。”</p>

樊莉不解地看向顾杰，重新坐下：“怎么讲？”</p>

顾杰道：“因为如果您今天不是来找我，而是找对了陆以尧喜欢的那个人，您才真的是彻底失败了。”</p>

樊莉眯起眼睛，这是她防备的下意识动作：“什么意思？”</p>

顾杰沉吟一下，说：“阿姨，我接下来说的都是真心话，您别不爱听……”</p>

“你这里有没有我爱听的……”樊莉已经对这位年轻人的开场白有心理阴影了。</p>

顾杰语塞。</p>

樊莉看着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的纠结样，又心软了：“你就说说我不爱听的吧。”</p>

顾杰松口气，正色起来，跟樊莉面对面，不考虑任何其他，只说自己心中所想，以期能给友人妈妈一些参考。喜欢男人这种事他可能不懂，但这种妈妈去找不满意的儿子女朋友劝分手的戏码实在是比比皆是，他每次在影视剧或者新闻里看见都想说上这么两句——</p>

“阿姨，和您坦白的是陆以尧，您为什么放着自己儿子不管，要来从他喜欢的人身上下手劝分，因为您不想和自己儿子起冲突，您觉得收拾一个外人比收拾自己儿子所付出的代价要小……对吧？”</p>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和樊莉这样说话了，商场上大家都隔着几层，就算心里腹诽，也绝不会表露出来，说话恨不能拐八十个弯，儿子女儿对他自然是坦诚的，但因为孝顺，很少会指出她的不对，即便指，也会选择委婉温和的说法。</p>

像现在这样被人毫不留情指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挺难扛住的。</p>

但顾杰又没批判的意思，他好像就是喜欢把话讲明白，最大限度杜绝一切歧义，好让自己的想法最无损失和偏差地传递到听者那里。</p>

这样的直白让人难招架，却不让人反感，甚至隐隐还带着某种魔力，让你想要听下去。</p>

“但是阿姨您错了，如果您今天找对人，那您不光绕不开陆以尧，还会让他和你的关系更紧张，更对立。陆以尧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您那个人的名字，我想就是因为陆以尧想保护他，不想让他担负风雨，而您偏偏做了陆以尧最不想看见的事情，您觉得这是在解决问题，还是在激化矛盾？”</p>

樊莉：“也有可能我就做通思想工作了，那个人就离开陆以尧了。”</p>

顾杰：“然后呢，陆以尧就不会伤心了吗？”</p>

樊莉：“失恋这种事，伤伤也就好了。”</p>

顾杰：“那被亲妈伤害的呢？”</p>

樊莉皱眉，定定看顾杰。</p>

“我也是将心比心，说的不一定准，”顾杰道，“但我想陆以尧为什么肯对您坦白他喜欢男的，一定是因为她信任您，尊重您。不然他完全可以一辈子拖着不结婚，就搞地下情。明知道您不可能立刻认同，为什么还要跳出来自讨苦吃，因为您对他很重要，他希望得到您的认可，希望跟家里人的关系是彻底坦诚的。可是他这样尊重您，您的做法尊重他吗？如果您今天找的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那么您一番话对那个人造成的伤害，实际上等于全部都伤在陆以尧身上。”</p>

樊莉心里难受，顾杰说的每句话都在理上，她竟然真的开始想如果她今天找对了人，双方撕破脸，等到陆以尧知道真相，该是什么心情……</p>

“所以这件事就无解了，陆以尧知会我，我就要接受，对吧。”樊莉觉得自己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法前进，又不愿后退，最终只能冲顾杰露出一个酸涩的笑，“你真是个很好的说客，但不管你怎么劝，我也没办法接受我儿子喜欢男的。”</p>

顾杰不假思索摇头：“说服您接受男人喜欢男人这件事，是陆以尧要做的，我不会替他劝您，再说我也做不到，这对于我也是一个未知领域。”</p>

樊莉愕然，有些弄不清了：“那你刚刚说这么多……”</p>

“我是想让您明白，无论最终这件事是什么结果，您都应该和陆以尧去沟通，去解决，而不是去找其他人。”顾杰道，“因为问题的根源在于陆以尧喜欢男人，这和他喜欢的是谁没关系。”</p>

樊莉脸上露出哀伤，这一次不是假的，是真的，顾杰的话让她难受，也让她绝望：“为什么好端端就这样了呢，这是不正常的，男人就该喜欢女人，他怎么就不能呢……”</p>

“这种事情我也说不清，但他不是个例，其实同性恋从古至今都存在，不是有句话叫存在即合理……”顾杰编不下去了，他对这个领域真的是完全空白啊，“但有一点我知道，他真的很爱您，所以才不愿意骗您。”</p>

樊莉垂下头，顾杰看不见她的表情，却清清楚楚看见一滴眼泪落到她的腿上，又瞬间被暗色布料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p>

“如果他心里真有我这个妈，怎么忍心让我这么难受。”</p>

顾杰听见她说。</p>

沉默半晌，顾杰开口：“他不忍心。我记得我妈以前总愿意和我说，儿子啊，不管遇见了什么天大的事，别自己扛，和妈说，妈就算帮不上忙，光听一听也算是帮你分忧。我其实没和我妈说过什么糟心事，怕她难过。但如果我遇见了陆以尧这样的情况，我也会选择和我妈说，因为是你们让我们相信，父母对儿女的爱可以包容一切。”</p>

顾杰眨眨眼，压下眼底热气，觉得说得自己都想家想妈有点心酸了。</p>

樊莉仍然低着头，肩膀轻轻抖动。</p>

顾杰倾身过去拍拍她后背，心里一片酸楚。</p>

不知过了多久，樊莉终于抬起头，脸上有泪痕，但本就是素颜，并没有很明显，让顾杰惊讶的是她的平静速度，发泄得无声，平复得利落。</p>

顾杰心里感慨，不愧是陆老师的娘。</p>

“谢谢你不和我这个中年妇女计较，还愿意和我说这么多。”樊莉舒口气，真诚地看着顾杰，“虽然我还是……但就像你说的，根源在陆以尧，这是我们家庭内部问题，找别人麻烦没有意义。”</p>

终于把友人妈妈说通让顾杰产生了巨大的成就感，想也不想就抓住对方的手举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掰腕子：“阿姨您放心，今天您来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和陆以尧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p>

樊莉怔住，继而明白过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