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2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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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2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十）</p>

邹子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好个震撼人心的开场白。</p>

就好似四季无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松花，云雾绕门窗，蓦然惊起笛声。</p>

在座议事成员，都不是傻子，极为清楚，人间同时拥有三位十五境，与只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p>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来。连那毫不怯场、一直神色惫懒的杜山阴，都开始屏气凝神，竖耳倾听。</p>

他们本以为三教祖师散道之后，未来千年之内，群雄并起，争渡的关键，在于仙人境的证道飞升，更在老飞升们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合道十四境。</p>

就像如今境界还不值一提的剑修杜山阴，便极为自信人间未来山巅，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说与那些宛若神龙变化的老十四们平起平坐，但是与新十四、或者至少与飞升境还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他们也要认真听听看自己说了什么，到底有无道理。</p>

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内，人间就有希望出现一位崭新十五境，不管是谁，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影响到五座天下的走势。</p>

不愧是如今俨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剑仙，徐獬率先开口问道：“礼圣？”</p>

当年邀请徐獬担任掣肘者之人，原来就是这个邹子，就算对方形貌有变，神态道气如一。</p>

邹子摇摇头，“肯定不是礼圣。”</p>

徐獬疑惑道：“为何？”</p>

老道士张脚帮忙解释道：“一来周密尚存，虽然他被三教祖师的道外身堵住了旧天庭遗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间留有后手，断然不会坐视礼圣得此大道，再者以礼圣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确实不适合更进一步。”</p>

邹子补了一句，“哪怕如此，礼圣是否跻身十五境，不在于行不行，功德够不够，周密拦不拦阻，只在于礼圣自身愿不愿意。”</p>

为此邹子还曾赶赴天外，早就与礼圣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言语，当年邹子为礼圣展示过自己对未来世道的一番推衍。</p>

就在天外。</p>

世人至多知晓龙虎山上代大天师等数位先贤，在天外身死道消，于人间功德极大，却很少有人清楚，邹子与三山九侯先生，可谓是那场辅佐礼圣一起游狩远古神灵余孽的幕后主力。</p>

一旦礼圣代替至圣先师，在儒家道统内部再上一个台阶，成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么礼圣的规矩，就会用一种极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规矩无处不在，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环愈发无缺漏，可是在邹子眼中，世道却会在将来变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这就是个悖论，邹子将这种情况形容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p>

洛衫对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么倍感意外，只因为曾经有一次陪着萧愻巡视城头，碰到了老大剑仙，听他们偶然聊了几句题外话。</p>

起先是萧愻孩子心性，想要询问老大剑仙如今世道上边，老的，相对年轻的，有几个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嚣着无敌的道老二，还有那个在浩然名气很大的白帝城郑居中。反正萧愻报了一连串的名字，大概她给出的这份榜单，要比各家山水邸报的评选，含金量更高。</p>

老大剑仙没有顺着萧愻的言语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陈清都看来，打架本事，杀力高低，就那样吧。</p>

作为浩然蛮荒边界线所在的剑气长城，身为这座万年之城的主心骨，陈清都只是有两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p>

蛮荒有白泽，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间的大幸。人间出礼圣，是儒家的幸运，是余客的不幸。</p>

当时萧愻坐在城头上，双手攥着俩羊角辫，直愣愣盯着老大剑仙，问了一句，“那你呢？”</p>

洛衫当时就觉得气氛不对。</p>

老大剑仙笑呵呵摸了摸萧愻的脑袋，“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对错功过如何，等我死了你还活着再说。”</p>

陈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简单，确实不难猜，就两层意思。</p>

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剑仙的一贯印象，说话从来直截了当，不用剑修们去揣度猜测。</p>

在他还管着剑气长城的时候，你萧愻心里有委屈就憋着，在他死了之后，就管不着谁，你想骂就可以随便骂了。</p>

但是这里边有个前提，你萧愻这个剑气长城的当代隐官，得活着才行，不能死在我前头。</p>

或者说得直接点，是提醒萧愻不能死在他陈清都手上，不能以隐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隐官的出格事情。</p>

敲打，威胁，劝诫？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萧愻就只是咧嘴笑着，她轻轻伸手想要推开那只手，当时没能推开而已。</p>

始终抬手按住羊角辫丫头片子脑袋的老大剑仙，遥遥望向十万大山的那个老邻居。</p>

兴许在眼高于顶的老大剑仙看来，人间真正能打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p>

如今天下的年轻人，只是自以为知道那个老瞎子很能打而已。</p>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发生了很多当时不作任何文字记录、后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灵金身无数，单开一条登天道路。</p>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谢狗，或者说白景，为何上次到了十万大山，在老瞎子这边，就比较规矩，表现得十分入乡随俗？</p>

心高气傲的白景，她当然不是只因为之祠道友活得够久。</p>

白景对于没有参加过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实就不会如此收敛，打不过归打不过，但是老观主还不至于让白景内心……钦佩且敬畏。</p>

她客气，更多是老观主与小陌关系好，哈，自家夫君为数不多的挚友，她得给面儿！</p>

如今跟碧霄洞主关系处好了，以后万一她哪天跟小陌闹别扭了，小陌找人喝闷酒，碧霄洞主不得帮自己说几句好话？</p>

哇哈哈，好计谋！当个次席供奉，果然绰绰有余。</p>

洛衫笑着以心声说道：“杜山阴，我们隐官邀请你师父什么时候得空了，去蛮荒找她喝酒，放心，就只是喝酒。”</p>

杜山阴对那座外乡人扎堆的新避暑行宫观感一般，从不否认或者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不待见，但是对老隐官一脉的剑修，却十分尊重，无奈解释道：“师父离开浩然之前，并没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让师徒临时说上话。”</p>

洛衫点点头，也不为难杜山阴，惋惜道：“隐官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酿，看来这个小算盘是要落空了。”</p>

早年在剑气长城，萧愻的确经常偷摸去老聋儿管事的那座牢狱，主要就是找那个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p>

杜山阴说道：“洛先生，将来只要有机会见着师父，我一定帮忙把话捎到。”</p>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听着别扭，跟谁学的，什么臭毛病。”</p>

杜山阴哑然失笑。</p>

洛衫对家乡晚辈出身的杜山阴，她自然是愿意亲近几分的。</p>

何况杜山阴是为数不多在旧避暑行宫</p>

甚至可以说杜山阴能够与同龄人幽郁，得到老大剑仙的授意，一起进入牢狱，分别担任豪素和甘棠的亲传弟子，都是早有伏笔的，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上代隐官一脉剑修的挑选眼光。比如最年轻一辈剑修当中，洛衫就选择了幽郁，剑仙竹庵则相中了杜山阴。再往上几代，亦是如此，都离不开避暑行宫的暗中支持和资源倾斜。往往萧愻看到了合适的人选，便会在那部册子上边大手一挥，写下两个字，栽培！偶有例外，还会再加上“重点”两字。</p>

只是有此殊荣待遇的，寥寥无几，例如愁苗，一般来说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个都没有。</p>

这些剑修，几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萧愻的话说，就是那些投了个好胎，落在大门大户里头的，既然练剑不差钱，就不用避暑行宫去锦上添花了，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p>

杜山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阿良和左右的去处，有没有定论？”</p>

他腰间系挂着一只银丝编织袋子，透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异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价无市的金身碎片。</p>

洛衫摇头道：“不知所踪，生死难料。好像很难说清楚。”</p>

杜山阴是剑修，会羡慕阿良，也会由衷敬重左右。他们一个是圣人后裔，一个是圣人高足，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为人处世风格，一个处处自吹读书人，可在剑气长城做的每一件勾当都跟读书人不沾边。一个沉默寡言，生人勿进，却将治学一途看得比练剑更重。</p>

杜山阴出身贫寒，年少穷苦，跟他们不是一类人。</p>

而且双方差着辈分和年纪。</p>

何况他们都打光棍啊。</p>

所以对待陈平安，杜山阴就要更加纠结，兴许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p>

由于算是同龄人，难免就有了比较心。他们好像都是在无可依靠的臭水沟、烂泥潭里，于人生处境谷底奋然挣扎起身的路数，此后运道都不差，各有机缘造化。凭什么他陈平安就可以得到宁姚的青睐？凭什么他就可以连剑修都不是，却能够入主避暑行宫？凭什么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头，得到左右的剑术指点，还能与老大剑仙说上话？凭什么我们所有的本土剑修，就要听从他的排兵布阵，决定我们的生死？</p>

杜山阴去过战场杀妖很多次，还曾差点死在那边。</p>

所以他一直对某个结论，始终难以释怀。觉得你陈平安去战场杀妖，是因为你明知自己不会死，是新隐官，老大剑仙就会出手救你。所以置身于战场，你永远没有后顾之忧。你跟我们所有说死就死的本土剑修，连同你那些浩然同乡剑修，都不一样。凭什么。</p>

老道士从袖中摸出一只包浆铮亮的白皮酒葫芦，望向邹子，后者点头，算是认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测。</p>

张脚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遥想当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国，就曾与一位来自外乡的同道中人，联袂游历某州诸岛，他们也曾壮举二三，双方道心相契，和那吕姓真人，游戏人间，醉捋黑须，怒抽霜剑……收起思绪，张脚这才继续说道：“先前贫道看不真切，只能遥见蛮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气势汹汹撞向你们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阴险手段，试图让两座天下镶嵌在一起，要让天时地利人和，搅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计是想要让某些棋子好趁机浑水摸鱼。成了，既能拖延至圣先师的散道，又能让蛮荒新主的斐然渔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这边分走一杯羹。不成，就凭此消磨礼圣的道行，让礼圣无法完全放开手脚，去蛮荒那边牵制道力与日俱增的白泽。那么蛮荒大妖们那般兴师动众，围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帮助更换蛮荒天下青道轨迹的一记关键手，好让两位十四境剑修的充沛剑气，作为驱使蛮荒这艘悬空之舟的强劲动力之一。”</p>

陆虚满脸震惊道：“两舟相撞？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我辈毫无察觉？”</p>

张脚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谈天邹子说地陆，可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陆氏家族除了拥有一座司天台，可以跟负责测地的芝兰署配合，此外黄舆道友还是天台司辰师的话事人？”</p>

老道士这就是明摆着在陆虚伤口上撒盐了，陆氏家族那座用以观测天象的司天台都塌了。</p>

陆虚讪讪而笑，也不敢与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争。</p>

总不能因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较多，就不把十四境当回事。</p>

尤其是陆虚还知晓一桩山巅密事，青冥天下那边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规规矩矩，常有出手拦人“跻身同辈”的的举动，关于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经半步踏入十四境、结果却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愤恨至极，不惜敲天鼓，与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状，讨要一个公道，可惜结果就是没有结果。</p>

负责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务的陆沉，根本不管事。</p>

田婉本想说几句雪上加霜的讥讽言语，却发现师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p>

老道士抚须笑道：“陆神道友，确实当得起天资英发一说。”</p>

多年之前，曾经见识过秘密以阴神姿态神游西方佛国的陆神。</p>

道号“天边”的陆氏家主陆神，负责观天者这条家族最重要的道脉。</p>

陆虚虽说顶着一个天台司辰师领袖的头衔，其实是没有什么实权的。</p>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说法，你道号黄舆，却名“陆虚”，天虚地实，名字没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会儿就没翻字典。</p>

看看那位道号“大矩”、同样寓意是大地的陆载，名字寓意地载万物，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脉，名正言顺。</p>

要不是看在顾清崧是陆沉不记名大弟子的份上，陆虚非要跟这厮好好掰扯一番。</p>

临了，顾清崧还撂下一句，你这人气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烧香祭祖，不灵的，我那师尊肯定不愿意搭理你。</p>

他们这一支陆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负责保存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道书。</p>

此书相传是远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p>

凭此衍生出来的两部辅助经书，一部“天书”藏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据说经生熹平便是此书的大道显化而生，所谓司职看管，就只是个幌子。而另外那部“地书”，便归陆氏芝兰署看管，经年累月，凭借一代代陆氏祖师苦心孤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镜篇，别开生面，宗旨异于邹子的五行相生相克学说。</p>

相传陆沉年少时曾经看过一遍，合上书籍之际，便已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有了有涯无涯之叹。</p>

就像道士张脚在那莲花天下，曾见一位不谙修行炼气的寻常老僧，五十年间行脚万里山河，一路随缘利益众生，临终前返回小寺庙，与僧寥寥七八人，升座开示，最后老僧神色悲悯，环顾四周，老泪纵横，哽咽道出“众生皆苦”一语，便闭目坐化。</p>

与狂狷之人乘车作穷途末路之哭，想来三者皆有相通之处。</p>

俗子很难理解此等心情。</p>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层破境，比喻为花开一瓣，那么人间未来万年之内，注定花开无数。</p>

唯独最新十五境，这朵花落谁家，却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灵众生，无一例外，谁都绕不过去的。</p>

毕竟这位存在的个人喜恶，就决定着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p>

雨龙宗鼻祖刘昼问道：“有没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踪多年的大掌教？”</p>

大龙湫开山祖师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p>

张脚点头道：“满打满算，都没有超过两百年。”</p>

就像韦赦所说，现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飞升境，相差不大。</p>

三教祖师选择散道，道法机缘如雨下。</p>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会更好。</p>

邹子点头道：“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是变数也不小。”</p>

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尝试着追本溯源。</p>

而之前去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摆摊，邹子就是在静观其变。</p>

谢石矶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是郑师侄？”</p>

恐怕除了她自己，听到这个称呼，绝大部分议事成员都会觉得心情古怪。</p>

就像那个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的柳道醇，总会招惹非议，何德何能，能够认陈清流当师父，喊郑居中一声师兄？</p>

更何况郑居中还是谢石矶的师侄。</p>

邹子说道：“不好说。”</p>

既然至圣先师和道祖都曾到过白帝城，就算认可了郑居中选择的某条道路？</p>

张脚以心声问道：“那个陆神能否合道？”</p>

邹子答道：“只要我一年当中，有几天双脚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无法合道。”</p>

以陆神的资质，再出类拔萃，想要闭关成功，依旧不是一两年可以达成的。</p>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等到谈天邹子“不着地”，陆神就要立即闭关，可等到邹子“落地”，就要被迫出关。</p>

试过几次，陆神就不得不放弃了。好似认命，“不与天斗”。</p>

简而言之，邹子不让道，早已飞升境圆满的陆神就是在竹篮打水。</p>

陆神就这么被拦在门外，驻足不前，境界停滞，足足耗费将近千年光阴了。</p>

张脚问道：“是因为有大道之争，故意恶心他？”</p>

邹子说道：“不至于，只是等他主动来找我谈天。”</p>

“谈天”之说，一语双关。</p>

张脚试探性问道：“邹先生是在觊觎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经书？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顺势打破‘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补缺大道，主动跻身一种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圆满境地，既不必十五，却可以始终维持伪十五的玄妙境地？”</p>

邹子摇头道：“一来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须保持旁观者的立足点。我若是进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会被强行拽向十五境，那种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为外人道。”</p>

问得直截了当，答得诚意十足。</p>

张脚便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笑问道：“见过那个话痨几次了？”</p>

邹子说道：“只有两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p>

张脚说道：“此地光景，在贫道阵法遮蔽之下，开始直呼其名，瞒得过某些十四境，却未必瞒得过这位耳聪目明的陆掌教啊。”</p>

那些一口一个陆沉、陆掌教的，显然都被这位老道士给坑了，姜还是老的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