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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科医疗室,九位主任加上昌响,围成一圈看着医用病床上的家伙,由于是俯卧位,大家看不清伤员的面部,染成金色的长发盖住了他的侧脸,露出一点点的耳垂上戴着耳钉,上衣已经剪开,满背的般若龇着牙瞪着眼,这个来自日本神话的恶灵似乎不满意自己被鲜血涂得通红,一共两处弹孔,做过初步止血处理后覆盖着止血棉。史明素仰脸在灯光下看片子,僦居的CT机是二手的,好在影像还很清晰,从不给昌响拉胯,当然,开张至今,僦居的CT机还是第一次开张。
不妙啊不妙。史明素咂着嘴摇头,一枪弹头留在左肺,另一枪是大痳烦,击穿了皮质骨,切断了脊神经,侵入脊髓。
梁山说,能说得明白点吗?
命没问题,治好了也就是个瘫痪,我说警官,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到你们手里无非就是吃枪子儿的命,干吗非得治?史明素问。
梁山沉着脸说,他是我们的人,卧底侦查很久了。这样吧,我让警总来接人,实在不行送京警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就这么瘫了。
骨外科主任岳彬轻轻咳了一声,那个……梁队长,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像他……他这位警官的这种情况,进京治疗的预后也不会太理想,能站起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骨外都发话了,史明素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梁山冷冰冰地说,我也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这个疗养中心能代表得了最先进的医疗水平吗?
昌响对史明素说,把片子的电子档发给梁队长,让梁队长转给其他医院征求意见。至于病人,我的意见是暂时不动,如果冒冒失失挪动的话,不排除有继发损伤的可能。
史明素和梁山互加了微信好友,在会议室里,梁山把收到的片子分头转了出去,就对昌响说,救治费用过两天到支队办公室结算,要是觉得不解恨,连同打碎的窗户我也给你报了。
昌响笑了笑,算了,你们干的是卖命的活儿,支持和配合警方工作是我们的义务,早点把那些毒贩消灭干净……
梁山的电话铃声比较传统,哗啦啦的。
局长,这件事我会负责。梁山声音低沉。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拍桌子,嗓门很大,隐约能听到“你负得了这个责吗”这类的语句。
见梁山接电话时的表情很……用卑微来形容似乎不大合适,反正昌响很知趣地推门出去,就看到走廊尽头有个老头正在对警察张牙舞爪,战事结束,医院里的黑色制服比医护制服更多。
福生那个无量的,昌响你给我过来!
昌响走到近前,老道一把拉住他,那个金毛呢?死了没有?
老头儿,别金毛金毛的,人家是警察。看得出来,老头儿有点着急,昌响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
少废话,就问你死了没了。
不大好,没有生命危险,但多半要躺一辈子了。昌响说。
救他!我说的!
您老不是躲山上不入世了吗?回山上烧您的香去呀。
老道瞪着昌响,福生你塔玛德无量……
在这次行动中,一共有十一个贩毒集团头目和小喽啰被警察撵进了山里,进山之后他们就开始分头出逃,除了四个头目绕开围捕翻墙进了疗养中心被当场击毙两人、活捉两人,搜山的武警击毙三人、活捉一人外,剩下的三个人一股脑地逃进了皇大仙祠,酒至半酣的垆瓯老道被吓得尿了一裤子,好在三人中的金毛——也就是卧底警察李政果断开枪击毙了另外两个,自己却因为替老道挡子弹中枪倒在血泊里。
是吓得尿了一裤子还是前列腺到了寿数?昌响打趣。
老道气哼哼的,别废话啊,金毛小子替我挡的枪,这就是机缘!该着咱们还他这条命!
正说着,一脸阴沉的梁山捏着电话走了出来,京警总、省警总的专家意见反馈回来了,你们的判断是对的,市警总的车马上到,我们接回去治疗,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李警官……昌响欲言又止。
在床上躺一辈子,我只要活着,就养他一辈子。梁山的眼圈有点红,用昌响的话说就是巩膜充血。
武警支队徐队长问什么情况,梁山说,最大的贩毒团伙被打掉了,兄弟们评功授奖,警员受伤的处分我来扛。
徐队长表情有愕然、也有惋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昌响理解,这些铁打的爷们儿命虽然豁得出去,但善于表达的没几个,过命的交情原本也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衬托。
收吧,我们回去。梁山摆了摆手。
喂!那小子!你是负责的?老道忽然嚷上了。
梁山停下脚步看着老道。
老道忙不迭地掏口袋,我!垆瓯!皈身道士,本届市诤垥委员,你看,道士证、委员证,都是真的,要是伪造的你抓我去坐牢!
走廊里的警官们和昌响一起默默地看着老道耍宝。
你们把那个金毛小子带走,可以!治不了的时候一定给送回来,那小子的机缘就在这里!告诉你们,哪儿都治不了,这里管治!我以三茅真君和诤垥煮袭的名义起誓,这里治不好,我把昌响他们几十号人的腰杆打断了赔给你!
一个小警察轻声问身边的警官,三毛?满街讨饭的那个?
昌响看不下去,走到梁山近前,梁队长,这老道……今晚是喝了,又遭了惊吓,您见谅。
梁山一边走一边吓唬老道,我谢谢您了,不过您真要把人腰打断了照样抓你去坐牢,诤垥委员也不好使。
昌响把大叫大跳的老道摁住,两个人在窗前看着一堆黑制服乌泱乌泱地下楼穿过门厅,在广场上聚齐,花背警官李政仍然趴在床上,被抬上了市警官总医院的救护车,大家抬得很慢很稳,就连关车门的动作都很小心。昌响看着救护车远去,感慨道,你瞧,这就是英雄的待遇。
英雄不该躺下起不来。忽然有个很好听的女声在一旁说道。
昌响回头,这句话是虚弱的花瑶说的。
今天的事儿够刺激的,您二位……还没休息?昌响问。
乔曼嫣然一笑,是的,嫣然一笑这个词用在面前的中年女性身上偏偏就是这么合适,瑶瑶爱看法国电影,今晚电视台播《天使爱美丽》,房间里的电视太小了,瑶瑶现在的视力不太好,我们想找个大电视。
昌响说,下楼出门右转,一号楼的二楼有个音乐室,投影和音响效果还不错;另外入住的时候管床护士应该给你们一本疗养中心简介手册的,如果没给,明天我扣护士的工资。
乔曼深情地看了花瑶一眼,请注意,真的是“深情”,看得昌响爆出了鸡皮疙瘩,当年他看方朵朵都没用过这样的眼神。
千万别找护士的麻烦,手册是给我们了,但我和瑶瑶都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任何事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最珍贵。乔曼说完就要牵着花瑶离开,老道向前一步说等会儿,一把捉住了花瑶的手腕。
老头动作很快,快到乔曼和昌响都没反应过来,花瑶正要挣脱的时候,老道已经松了手,嘴里叨叨着,虽然只是微弱一息,但生机尚在啊?
昌响把老头拉回来,转头道歉,抱歉了二位,这位出家的道士今晚喝得有点上头,电梯前面拐弯就到,市电视台的电影时段我知道,你们现在去刚好是片头。
拖拖拽拽地把老道“请”到宿舍,大为光火的昌响低喝,生机生机,老头儿你喝糊涂了?生机这种话能乱说吗?人家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你救是不救?
老道往昌响的床上一倒,知道你明儿给我买酒,今晚我把剩下的一瓶半都给吹了,玛德我的酒量越来越差了啊,给我来一针吧。
给你来一针?!把你弄明白了再到处胡说八道去?当年在火车上就该把你的针扔了让你醉死!嘴里这么说,昌响还是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针袋,用酒精擦拭消毒后,解开老道的外袍,隔着内衣从祁门穴下针,又抓过老道的手在关冲穴下了针,再次取针打算在百会穴用针的时候,昌响会心一笑,这是那次在火车上偶遇垆瓯老道时学的第一套针法,仅仅在认穴这个阶段就没少挨老道的臭骂。
他收起针来,今晚还是让这只酒壶睡下吧,百会穴行针之后,老道就清醒了,指不定又要给他上什么课呢。
昌响放下针袋坐在沙发上,床上的老道睡姿毫无世外高人的品格,盖上也能看出被子底下的四仰八叉,昌响又有些后悔,老道是极度讨厌洗澡的,整天臭烘烘的,明天肯定要拆洗被褥了,当初干吗要把洗衣房建在距离宿舍那么远的地方?老道明天睡醒之后会不会埋怨少给他一针?会骂自己学艺不精还是蓄意戕师?会不会再敲诈自己几斤酒?老道传经授业都是选择酒至半酣的时候,竟然还能把道理说得那么完整通透,你瞧他牛气冲天的嘴脸——什么是脉相?别问!就告诉你,本脉无非浮沉、迟数、虚实六种,浮脉分浮、洪、濡、散、芤、革六类,沉脉分沉、伏、牢、弱四类,迟脉分迟、缓、涩、结四类,数脉分数、促、疾、动四类,虚脉分虚、微、细、代、短四类,实脉分实、滑、紧、长、弦、大六类,记住了吗?这么简单还记不住?!小子讨打是不是?哎呀还敢还嘴?自己悟去!赶明儿悟明白了我教你六脉之上的生寂之脉,生么就是生机、寂么就是死定了,教你不能白教,打酒去!
沙发是布艺的,沉浸在回忆中的昌响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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