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他乡的神秘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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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她已是众人眼中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张家主母,是孩子们眼中温柔平和的母亲,也是丈夫眼中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妻子。也有淡淡霜华,浸染了惊艳过时光的容颜。
婚礼那天,她穿着凤冠霞帔,被人扶着在床上坐下,不远处,有人在用她不熟悉的语言唱着喜庆的祝歌:小小秤杆红溜溜,我替新人挑盖头,盖头落床,子孙满堂,盖头落地,买田置地。忽然间,红色盖头飘然落地,她看见十七岁的少年羞红的脸庞和好奇的目光,也听见满堂为新娘的美丽所震惊的嘘声,一颗心飘荡至此,终于尘埃落定——被妥帖安排好的时光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就要她自己走。
十六年的时光,陆英一直是从不出错的妻子、儿媳和母亲。在她的主持下,整个张家宁静和谐,就连年幼的孩子们也很少争吵,他们已经习惯像母亲一样,不动声色地用平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是,她不仅收获了孩子们的敬爱,也得到了丈夫的敬重和婆婆们的疼惜。虽然三十七岁即早逝,而她这一生,却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圆满。
张武龄和她生了九个孩子,四个女儿,五个男孩,儿孙满堂,多子多福。可见,在子嗣单薄的张家,必定非常重视这位有“福”的媳妇。这些孩子大多有出息,在张氏夫妇的教育下端方明礼,延续了名门士族的风骨。陪着她过了十六年的丈夫虽然并未踏入仕途,却一生稳重端正,堪称好丈夫。
却没有人知道,她过得到底幸不幸福。
婚后一年,朝廷因“徐锡麟案”处死秋瑾,理由是她曾和徐锡麟一同商议谋反起事。消息传到张家,陆英却是一声叹息。安徽浙江一衣带水,她不是没有听闻过有个叫秋瑾的女子,抛夫弃子远渡重洋,为了一腔热血,也为了胸臆里浮动的理想和情怀。去国的那一刻,她不是传统意义里的妻子,也不是孩子们眼中合格的母亲,只是一个愿为祖国新生竭力奔走的国人。听闻此事,陆英是否心弦一动——其实她和那样自由血热的生活,也曾触手可及。
然而,她并没有。她选择了继续坚守父母选定的婚姻,选择在高楼广庭继续做一位贤明温婉的贵妇人。理由能有什么呢?舍不下年幼的孩子,放心不下逐年老去的婆婆,也不忍心让并无过错的丈夫蒙受世人的指指点点的奇异目光。于是,年复一年,落花满地,日复一日,流年逝去,她成了千万个母亲中的一位,像所有隐忍的旧式女子。
也只是相像而已。陆英与她们,依旧是不同的。中年时期,她曾在上海拍摄过一张身着洋装的相片,戴着繁复华丽的礼帽,颈上是一串珍珠项链,目光坚贞沉着,也有几分铿锵玫瑰的味道。她或许也在繁重的家事缝隙里,渴望展翅翱翔,期盼天高地阔,无奈此生已经无法成行。
因为此生不能飞翔,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女们,都有遵从本心的机会;所以她从不禁锢孩子们,希望他们按照长辈们的要求行事。这大概是张家能够出现名动一时的“四姐妹”最初的缘由——一个温和耐心的母亲,以及她所酝酿的平等有爱的家庭氛围。
一位母亲的伟大之处,大约也在此。舍弃了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牙牙学语的新生。在四姐妹中排行老四的张充和还记得幼时,母亲教她们唱《西厢记》中的《扬州歌》:“碧云天气正逢秋,老夫人房中问丫头,小姐修鞋因何失,两耳珠环是谁偷,汗巾是谁丢?红娘见说纷纷泪……”那是柔软的吴语,悠悠地缠绕在舌尖和牙缝,甜如麦芽糖,回味如丰盛的宴席。多年后,女儿们都还记得,凝固在唇齿间的芬芳,如同母亲所遗留的所有记忆,是月凉里好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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