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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晦重新又坐回了榻上,慢慢拨动手中的佛珠,他听见了谢云嫣的问话,却只是闭目不语。

谢云嫣见状,只得皱起眉头,自己苦苦地思索了半天,犹犹豫豫地道:“他刚才提到阮贵妃、提到燕王的天煞命格,所以,我猜一下,当年阮妃娘娘的死和玄寂叔叔的天煞命格之说都是另有缘由的,为了让世人相信玄寂叔叔的命格,所以……”

她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当年阮妃娘娘死了,现在我也得死,因为我和玄寂叔叔过于亲近了,他为我做了许多事情,那我必然要被他的煞气所冲克,死于意外,是不是这个道理?”

圆晦终于睁开了眼睛,苦笑了一下:“你这孩子,脑袋瓜子也转得太快了,你为什么不能装作猜不出来。”

谢云嫣仰起脸,小声地哀求:“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求您告诉我吧。”

圆晦看着谢云嫣,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像是在怀念着某种逝去的东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当初她一样,着实让我不忍心。”

这个时候,他不再自称“老衲”,他混浊的眼中也有了一种光彩,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亮得惊人。

他转头提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在俗家的时候,曾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很美丽、也很聪明,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从小就十分要好,我曾经和她约好了,待我高中状元之日,就娶她过门。”

他摇了摇头:“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她家里人就把她另嫁高门,从此我和她再不能相见,我伤心之下,就遁入了空门。”

谢云嫣忍不住问了一句:“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圆晦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她来找我,说她在那户高门中遇到了难事,求我帮她。那时候我想,只要是她所求的,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坠入阿鼻地狱的罪,我也会答应。是的,我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了,我犯下了大罪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后悔,正好,今日可以放下,做一个了断。”

谢云嫣越听越心惊:“当年的那个姑娘是谁?”

圆晦露出了一种仿佛是悲伤的笑容:“问那么多做甚?”

他伸出手去,推倒了烛台。

烛火倾泻在陈旧的木头案几上,慢慢地燎开。

“师父!”谢云嫣大惊。

但圆晦抬手,做了个姿势,“嘘”,阻止了她:“安静,不要叫、也不要吵,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当作今晚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谢云嫣惊慌失措:“师父,那些旧事都已经过往了,您如今能悔过,菩萨也不会怪罪您的,您何苦如此?”

“好孩子。”圆晦轻轻摸了摸谢云嫣的头顶,和往常一般,微微地笑道,“你一定会告诉燕王的,对不对?你觉得燕王知道了以后,会放过师父吗?师父年纪大了,也活够了,师父一世清名,想给自己留个最后的体面,你就成全了师父吧。”

谢云嫣呆了片刻,火焰无声无息地开始扩大,从案几烧到榻上的草席。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模糊了视线,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言语。

圆晦的面容平静安详,如在菩提树下参禅,一身清净、了无尘埃。

他朝谢云嫣摆了摆手,轻声道:“师父是个罪人,理应受罚,世间万般皆逃不开因果循环,以此业火消除我一身罪孽,免得我来世坠入畜生道,小谢,你不要坏了师父的修行,去吧,回你尘世中去,日后,师父再也不能护着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谢云嫣难过得发抖,但她好像又有一点明白过来,圆晦说的是对的,当年之事如果真的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以李玄寂的性子,断然不会饶过圆晦,彼时事发,可能圆晦更加无法面对吧。

火焰大了起来,爬上了圆晦的僧袍。圆晦无喜无悲,将那串常用的青金佛珠置于膝头,阖眼而已。

谢云嫣咬着牙、流着泪,慢慢地退出了房间。

火光跃动,烟雾弥漫,大火渐渐地蔓延开,圆晦陷入了火海之中,他那削瘦的身形在火与烟雾中扭曲,逐渐变得不可辨认。

谢云嫣用手捂住了嘴,眼泪汹涌而出。

寺里的僧人好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叫声。

“起火了、起火了、快起来。”

“哪里?哪里?啊,好像是方丈那边。”

“不好,快来人、来人啊!”

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哗,纷叠的脚步声响起,和尚们朝这边冲了过来。

有和尚看见了谢云嫣,大叫道:“小谢,师父呢?”

谢云嫣终于大哭起来,朝和尚们跑过去:“师父、师父还在房里,他没有出来。”

火势已经十分旺盛,整个禅房都烧了起来,火光熊熊,映红了黑夜,地上的雪都溶化了。

和尚们惊慌地叫喊着,有的去打水救火,有的试图冲进火海。

“师父还在里面。”

“火太大了,师兄你不能去,已经不行了!”

“小谢你先走开,这里危险。”

“快叫一些人去藏经阁,把经书搬走,快!”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突然有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个个手中拿着刀,寒光闪闪、杀气凛凛,朝谢云嫣砍去。

谢云嫣尖叫了起来。

和尚们大叫起来:“何方歹人?定是他们放的火!”

护院的武僧冲出来,迎战上去,阻住了黑衣人。

两厢杀做一团。

那边火还在烧着,和尚们奔来奔去地救火,这边刀棍相交,呼喝斥骂,间或有人受伤,大声惨叫。火光和血光搅合在一起,把这个夜晚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和尚跑过来,人群纷乱,好像失去了章法,一切都陷入凶险境地。

谢云嫣想起方才那太监之言“我们几个办事的人”,原来太监是有同伙的,也不知道原先都藏在什么角落里。

她今晚经历剧变,此时又是悲伤、又是惶恐,在这纷乱的夜里愈发不知所措,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觉得似乎随时还会有人会跳将出来,朝她杀来,她下意识地抱头就跑。

在混乱中,她分不清方向,只见周围黑黝黝的景物在掠过,寺院里的佛像在佛龛中远远地望过来,好似悲悯,她慌不择路,不知不觉跑出了法觉寺。

果然,身后有人追杀过来,五六个黑衣蒙面人举着刀,在黑暗中如同夜猫一般,不声不响地围攻而来。

谢云嫣眼角瞥见了那些人,她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地向前奔跑。

追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嫣奔跑着,寒风从口鼻灌入,直到胸腔,火辣辣地疼,气都要喘不过来,血液涌上来,脑袋晕乎乎的,只顾着一个劲地向前跑。

慌乱之间,她好像听到前方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急促、沉重,好生奇怪,她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丝念头,这像是奔驰的马儿已经精疲力竭,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冲刺,是什么人?

就这么一分神,后面的杀手们已经追了上来,持着刀,当头就砍。

谢云嫣极力躲避,但她此时气力已竭,再也无法支撑,腿一软,摔倒在地。

刀刃无情地砍下来,在雪夜里闪动瘆人的寒光。

谢云嫣惊惧绝望,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等着那当头一刀。

倏然,一声怒喝响起,宛如惊雷,一道光掠来,风火霹雳,带着千钧之势,风声呼啸,好像要把这黑夜都劈开。

一杆玄铁枪穿透了举刀的杀手,去势不减,带着他飞了出去,直到数十丈外,“夺”的一声,钉在地上。那杀手的身躯被挂在枪上,腹腔贯穿,犹未气绝,发出野兽般狂乱的哀嚎,在半空中抽搐着。

其形状惨烈,令其余人惊呆了一下。

只在这一瞬间,一匹黑马奔到了面前,它肌体高大、筋骨强健,形态如龙似虎,但看过去却虚弱不堪,好似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里尽头,口吐白沫,前腿一歪,一头栽倒下来。

马上的骑士腾身而起,如凶狠的鹰隼一般扑过来,人在空中,拔剑出鞘,其势如长虹贯日,锐不可当。

“燕王!”杀手中有人发出了嘶哑的惊叫。

但也只有这一句而已。

李玄寂挟雷霆之怒,人到、剑到,锋刃所过之处,血肉之躯如同被泼了滚水的雪一般,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被劈开、被切断,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夜色下,如同世人所传言的那般,那个男人是修罗鬼刹,浑身煞气,肆虐屠戮,凡人之躯在他剑下如同豆腐一般,说碎就碎了,碎成一团肉糊。

血水四溅,碎肉横飞,谢云嫣惊恐睁大了眼睛,好像呆滞一般看着。

好像只过了片刻,暴戾的杀戮就停了下来,地上撒了一片残骸断肢,钉在枪上的那个人也已经僵硬了。风吹过来,空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李玄寂归剑还鞘,大步走过来。

谢云嫣还傻愣愣地趴在地上,一脸茫然。

李玄寂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朝她伸出了手:“嫣嫣。”

他轻声叫她。

好像是她的错觉,他大口地喘息着,声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好像方才凶神恶煞的人并不是他,他此刻是那么小心翼翼,伸过来的手居然有点颤抖。

谢云嫣几乎要哭,英雄救美,可以撒娇,真是个大好机会,她哆哆嗦嗦地把小爪子搭到李玄寂的手上。

刚刚才碰触到,他猛地一把将她搂到怀中,紧紧地按在胸口。

玄寂叔叔怎么可能这样呢?肯定是她又在做梦了。谢云嫣的眼睛都瞪圆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身上带着血,腐烂的和新鲜的参杂着,是铁刃生了锈、掩埋在黄土下的味道,但在那其中,又有白檀的气息,是僧人虔诚膜拜,向云端神佛供奉的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直叫她头晕目眩。

这是冬天的夜晚,雪覆盖了大地,天是那么那么地冷,李玄寂在发抖,把她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她揉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久久不肯放手。

不得了,她的腰要断了,她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要晕过去了,谢云嫣愤愤地想着。

然后,她真的晕了过去。

——————————

谢云嫣并不喜欢下雪天,她曾经在李玄寂的怀抱中逐渐冰冷,看着他那么痛苦,却无能为力。

但是,好像这次的梦和原来不一样了,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炙热的怀抱,连冰雪都会溶化,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矜持自律的燕王殿下也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真是个叫人心慌意乱的梦呢。

她慢慢地从梦中醒来。

床幔低垂,烛光从十八重纹绣帘纱中透过来,带着一种绮丽的影子,落在李玄寂的脸上。

他坐在地榻上,靠着床沿睡着。他穿着一身铠甲还未脱下,那上面染着血,沾着土,已经干涸成斑驳的污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散下来没有梳理,连胡子都长出了一大截,凌乱地结在一起。

他带着一路风尘、满身狼藉,什么都顾不上,直奔到她的身边。此刻,他大约是累了,就睡在这里,依旧守着她,寸步不离。

谢云嫣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鼓鼓囊囊的,涨得发酸。

她躺着,他靠着,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睫毛根根分明,又黑又浓密,此时闭着眼睛,在眼睑下面映出了半透明的阴影,看过去不若平日那般威严,而显得有些脆弱起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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