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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位孔大夫人坐得近,实在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燕王实在太过体贴,连泡茶这事情,都舍不得王妃动手,这事情若是张扬出去,全京城的男人都不要做人了,比一比,都该扔掉。”
谢云嫣笑了起来,她生得本来就美貌,及至成婚后,更是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妩媚风姿,这一笑,眉目生辉,盛过繁花。
她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小腹部,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轻声道:“我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太医看过,其实没什么要紧,只说不可劳动,顶好在屋子里别出来,我嫌闷得慌,这才请了诸位夫人和姐妹过来聚聚,图个热闹,偏生我家王爷大惊小怪的,连手指头都不肯让我动一下,在大家面前这般作态,倒显得我轻狂起来,气煞人了。”
她说着气煞,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笑得眉眼弯弯,宛然天真,无怪乎燕王爱她,旁人看了也是觉得怜惜。
孔大夫人年长了几岁,是个经验老道的妇人,想得更多一些,听了谢云嫣的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谢云嫣的小腹,那里被谢云嫣用手掩着,袖子低垂,看不出什么端倪,想想也是,燕王大婚不过两个月,就算有了,这会儿也看不太出来。
但燕王和燕王妃都这般表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孔大夫人本来就是直爽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当下举袖掩嘴而笑:“王妃年纪小,身子骨是极好的,运气也是极好的,实在叫人羡慕。”
旁人本来还有不太明白的,此时听了孔大夫人的话,但凡成过亲的,心里都反应过来,真真是惊骇不已。
本说燕王是天降煞星,克妻刑子,注定一生孤苦,没曾想到,就这一转眼的工夫,妻子有了,连孩子都揣上了,这、这、这不愧是燕王,实在太过雷厉风行,令人拜倒。
但算起时间,月份还小,秘而不宣也是正常,在座的夫人们都是明事理的,没有人去说破,只是纷纷举杯,以茶代酒,敬燕王妃款待之情。
于是一时间宾主尽欢。
这当口上,只有一个人与此间的气氛格格不入。
朱三娘的神态一直很不对,坐在那里面色青灰,朱九娘拉着她的袖子,低声劝慰着,她也一言不发,从头到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玄寂,待到李玄寂走了,又直勾勾地看着谢云嫣,只是眼神变得不同了。
朱九娘实在心惊肉跳,不敢大声,急得快哭了:“三姐,你冷静些,须知燕王不是好惹的,上回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才放过,你可别再犯糊涂了,你很快就是德妃娘娘,燕王妃再大,也越不过你去,你别和她计较。”
朱三娘把袖子从妹妹手里用力地抽了回来,冷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怕什么,你三姐姐来日的造化大着呢,燕王妃算什么,我何尝放在眼里,你且看她能嚣张几日。”
她压低了声音,喃喃地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真真可笑。”
“三姐姐,你说什么?”朱九娘没有听清楚。
朱三娘却不答话了,她理了理云鬓,娉婷袅袅地站起来,过去给燕王妃敬茶。
谢云嫣坐在那里,见了朱三娘过来,也不起身,笑吟吟地道:“朱家三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了,三姐姐越发丰润起来,可喜可贺。”
有何可喜之处?
朱三娘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却不显,亦笑着回道:“多谢王妃,敬你一杯茶,往日有得罪之处,还请宽恕。”
谢云嫣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眼角上挑,看着朱三娘,似是一种挑衅的神色,但在她脸上做出来,有说不出的天真可爱:“往日有什么得罪的,我不记得了,我不是小气的人,如今既嫁得这般好夫婿,往日有什么不如意之事,也懒得放在心上了,不值当。”
她顿了一下,好似才记起了什么,细声细气地道:“对了,听说姐姐马上就要是宫里的贵人了,皇上盛恩,姐姐大喜啊。”
朱三娘的嘴角勉强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好说、好说。”
谢云嫣招了招手,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三姐姐,你过来一点,我和你说句悄悄话。”
朱三娘犹豫了一下,依言走近,俯身下去。
“三姐姐。”谢云嫣凑在朱三娘的耳边,好像十分亲昵,说话的语气也是软软的,“说起来,我替你可惜,当年为什么不敢嫁给玄寂,他那么好,你还不要,莫非你后头的两个男人会比他强吗?”
朱三娘嫉恨欲狂,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云嫣还不肯放过,顿了一下,看了看朱三娘的神色,大约觉得十分满意,接着又和她咬起了耳朵:“不过说真的,玄寂是有一点不好,个头生得太大、精力又好,每天都闹我,叫我吃不消,腰都要断了,难熬得很,幸而最近得了一个护身符,才免了遭罪,三姐姐大约是不懂这其中的苦楚的。”
朱三娘看着谢云嫣的小腹部,眼睛几乎要滴下血来,她忍受不住,捂着嘴,弯下腰,大声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侍女急忙过来扶她,连孔大夫人都关心地道:“三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感了风寒,快快把三娘子扶下去,若是把病气过给燕王妃可不好了。”
朱三娘摆了摆手,止住了咳嗽,重新直起腰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骄傲又矜持:“没什么,呛住了。”
她深深地看了谢云嫣一眼,忽然又嫣然一笑:“多谢燕王妃盛情款待,只是我临时想起有桩事情未了,得去料理一下,且容我先行告退了。”
也不待谢云嫣答话,她一拂袖,径直走了。
谢云嫣脸色淡淡的,不以为意,当做风吹过,随她去,又转过来,和众人说笑起来。
于是诸贵女陪着燕王妃品茶吟诗,伴笙歌燕舞,间或有昆仑奴上前耍杂斗戏,一时热闹非常。
孔大夫人倚老卖老,还和谢云嫣打趣道:“往年我去朱家的品茶宴,那叫一个正经,大家伙就坐在那里喝茶,连说话都是小小声的,看今儿这场景,品茶是次要,玩耍倒成了正经事。”
和人家熟稔起来,谢云嫣就没了个正形,慵懒地倚在引枕上,还唤了个小丫鬟给她捶腿,听了孔大夫人的话,她只是笑:“我年轻,就爱玩,横竖我家王爷疼我,随我闹腾,看看这番,说说笑笑的多有趣,没的假正经,喝茶嘛,谁家没有呢,不过那三样,菩萨蛮、新罗婢、昆仑奴,大约还是稀罕的,叫你们过来瞧个趣,到了明年,我想想,得换个新鲜花样才成。”
旁边就有身份高贵的夫人,自恃和和燕王妃亲近,笑着啐她:“快别说了,可招人恨了,这不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红起来了。”
众人皆笑,纷纷借机恭维起来。
如是过了半天,茶宴正酣,外面匆匆有人来报,朱太皇从宫里派遣了使者过来,要见燕王妃。
谢云嫣便命带进来了。
却是太皇身边贴身伺奉的孙尚宫,她是个积年的老人家了,在座的诸贵女大多认得她,说笑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孙尚宫过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当初给谢云嫣赏赐玉液酒的事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才赔笑道:“燕王妃,太皇娘娘有请,您看,这会儿是否方便随老奴一同入宫?”
谢云嫣听了这话,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应答。
孙尚宫面上没有一丝不敬,反而把腰弯得更低了一点:“您和燕王成亲后,太皇娘娘一直想见见您,但前段日子,听说您身子不适,需安心静养,太皇只好忍住了,须知道,太皇疼爱燕王,连带着对您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一天见不到您,她老人家心里就放不下去,这不是,今日听得燕王妃设宴待客,应该是无恙了,就命了老奴前来,还请燕王妃体恤长者之意。”
若说朱太皇要见谁,不过是一个口谕,任谁都不敢违抗,只有到了燕王府,孙尚宫才这般低声下气。
谢云嫣却不十分领情,她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和和气气地道:“可是,我这里还在招待客人呢,可否请嬷嬷稍候,待散席后再去。”
孙尚宫躬身,道“喏”。
可是,见了这番情形,旁边的人哪里还坐得住,不过略过了片刻,便纷纷起身告辞。
谢云嫣也不挽留,神色自若地命奴婢将客人逐一送了出去,而后又回房中收拾了一番装束,这才随孙尚宫去了。
拂芳很不放心,想要一道随同前往,却被孙尚宫拦住了。
孙尚宫和拂芳也是相熟的,笑道:“太皇只叫了燕王妃过去说话,你跟去作甚,当祖母的看看孙子媳妇,不是大事。”
谢云嫣也点了点头:“芳姑姑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拂芳只得作罢,用担忧的神色目送谢云嫣上了车。
路上,孙尚宫还安抚谢云嫣:“燕王妃勿惊,太皇娘娘多年吃斋念佛,是最慈悲不过的活菩萨,娘娘对燕王太过关心,今日大约是要嘱咐您好好照顾燕王,您点头就是,千万不要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
谢云嫣语气轻巧地回道:“多谢嬷嬷提点,不过我年轻,我家王爷老说我不懂事,应该是他照顾我才对,至于太皇面前,让王爷自己去说,我才不担心呢。”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张狂,孙尚宫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不过,孙尚宫很快就知道谢云嫣的底气何来了。
才到了皇宫的朱雀门前,就见一骑从宫城外飞驰而来,疾如风雷,到了宫门外,被金吾卫拦下,马上的骑士跳了下来,径直走来,龙行虎步,气势威武逼人。
左右皆躬身:“燕王殿下。”
谢云嫣抬起手来,招了招:“玄寂哥哥,这里。”
李玄寂显然对这声“哥哥”十分受用,冷峻的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到了近前,牵住谢云嫣的手,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一再交代你好好在家里养着,不许乱跑,怎么我才一出门,你就不听话起来?”
谢云嫣摇了摇他的手,无辜地道:“太皇娘娘有召,岂敢不至?”
孙尚宫心里惊了一下,分明已经找了事端绊住了燕王,怎么他来得如此迅速,直叫人措手不及。
她不敢在脸上露出端倪来,低了头,请燕王和燕王妃一起去了朱太皇的章台宫。
朱太皇的宫殿依旧点着迦南沉香,最近她愈发沉迷佛道,供奉的香料也愈发浓郁,堆积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要凝固成实质,顺着壁衣流淌下来。
在沉香的烟气中,朱太皇坐在珠帘后,她的面容衰败,身形佝偻,最近似乎又老了不少,只有眼睛里的光彩依旧如同从前,不,甚至比从前更旺,显示出一股逼人的精气来。
谢云嫣同李玄寂上前拜见太皇,刚想跪下,被李玄寂托住了。
李玄寂看着谢云嫣,微微地摇了摇头,谢云嫣害羞地笑了一下,躲到他身后去。
朱太皇脸上的肌肉又抽了一下,她大约是想微笑,只是皱纹太深,这笑意显得有些突兀:“怎么,燕王妃见了哀家不跪吗?玄寂,你也太宠你这个媳妇了,原先哀家还担心你娶不到亲,如今看来,是哀家白操心了,你这孩子,这一用心起来,比旁人都要厉害。”
她一点都不见恼怒,还是笑着,语气也是温和的,确实如孙尚宫所说,是最慈悲不过的活菩萨。
“太皇容禀,嫣嫣最近身子有点异样,迟瑞春看过了,说须得万般谨慎才好,臣年纪不小了,才得这么一个……”李玄寂语焉不详地带了一句,也不细说,很快跳了过去,拱手告罪道,“她不能蹲身,日常连走路臣都恨不得要代劳,求太皇体恤。”
朱太皇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拢住了,差点把指甲掰断了,她却在面上浮出欣慰的神情,不住点头:“好、好、极好,哀家晓得,哀家为你们高兴,玄寂,你这孩子,成亲这么久了,也不叫你媳妇过来见哀家,哀家以为你有了家室,就忘了哀家这个祖母了,哀家心里难过哪。”
“是臣一时忘形,臣之过。”李玄寂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对朱太皇的态度向来是恭顺的,到如今,年岁渐长,又娶了妻子,威严愈盛,即便是和原来一般姿势和语气,落在朱太皇的眼中,却另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意味。
但他很快垂下了眉目,眼中的神色掩去不见,又让朱太皇疑心自己是多虑了。
朱太皇这次叫了燕王妃过来,本来是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和手段,但此时李玄寂在侧,显然什么事情都使不得,就有些悻悻的。
再过不了多久,娇弱的燕王妃受不了这殿里的沉香味道,一幅要晕不晕的样子,李玄寂马上心疼了,向朱太皇请求告退。
朱太皇无可奈何,只得允了,还要和颜悦色地对燕王妃嘱咐了几句,回头又吩咐人给燕王府赶紧送些滋补的食材过去。
李玄寂淡淡的谢过了,很快携着燕王妃走了。
朱太皇望着两个人出去的背影,手指哆嗦起来,她咬着牙,艰难而迟缓地道:“燕王妃居然这么快有了身孕,贼老天,真是不长眼,看来,这事情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叫皇上过来,哀家有急事要和他商议,快!”
……
李玄寂搀扶着谢云嫣出了皇宫,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一到车上,谢云嫣就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哼哼唧唧地道:“哎呦,装得我累死了,你看看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要往我肚子上瞧,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腰这么细,身段这么窈窕,哪里像是有了,气人。”
李玄寂的眼睛盯着她的肚子,一脸严肃:“真的没有吗?我这几天自己说着说着,恍惚觉得会不会真的有了,不行,改明儿得叫迟瑞春过来好好再看看。”
谢云嫣一脸惊恐,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低头看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你不要做梦,哪能这么快呢?”
李玄寂那么威严冷肃的人,这一瞬间,居然有了一丝哀怨的神情:“怎么就不能快,王妃嫌弃本王不够卖力吗?无妨,本王知错了,马上就改。”
谢云嫣扑过去,捏着小拳头一顿敲:“胡说,不要再卖力了,不然你的王妃就没命了,连你的儿子和女儿都吓跑了。”
李玄寂忍不住一把将她按在怀里,揉了又揉。
如是闹腾了一番后,谢云嫣躺在李玄寂的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他们以为我有了身孕,是不是就该狗急跳墙了?”
“应该是。”李玄寂沉稳地道,“皇上已经生了疑心,要调集安南都护府和剑南道的兵马入京,这两处的主帅皆是得力之才,手下兵强马壮,我不是不能一战,只是无意多生事端,须赶在这两部人马抵京之前,把事情尽快了结。”
他摸了摸谢云嫣的头,柔声安抚她:“好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多想,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尽管快活玩耍去,不妨碍。”
谢云嫣想了想,又想起了一件事,一本正经地道:“对了,你那个好儿子呢,你把他打发去做什么了?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怪想念的,儿媳天天过来请安,儿子不见人影,颇叫我这做母亲的心中不愉悦。”
李玄寂捏了捏她的鼻子:“别提这个好儿子,说来都是你造的孽,当初是谁呢,扒拉着我的大腿求我收下那孽畜,不收都不行,如今我回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吃味,你的眼睛这么漂亮,眼神却实在不好使,叫人生气。”
这话题说着说着,就走偏了去,燕王吃醋起来,可不得了,在车里就把燕王妃罚了一番,罚得她娇喘连连,不住告饶,到后头浑身酥软,还是李玄寂抱着她下车回房,这更坐实了燕王宠妻如命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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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四月,京城的形势突然变得紧张。
监门卫士兵封锁了四方城门,街上来来往往皆是巡防的金吾卫,刀剑铿锵,宫城外更是布满了禁卫军,等闲百姓连远远地路过都要被乱箭射杀,一时间人心惶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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