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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离去,她推上门销,铜鸭仰颈吐烟。

一炷香时辰很短,谢皎披一件黑袖,开窗跃下瓦背。她踩了几步,细密如雨,动静虽小,却瞒不得耳灵者。

正思忖间,恰逢夜空砰一声焰火斗绽,近邻有喜事。

谢皎趁势疾行,蹑过垂脊,如蛇游走,背扛一轮月钩,逆了侍女牵引的方向,折回大堂附近,陡闻底下怒语争执。她稍一俯瞰,即见地面上有两道长长的人影正在搡缠。

“郑老板,你再动粗,我可要叫护院了!”

“唐老弟,我不过问个底细,郑某灵芝不曾短你,说翻脸就翻脸,未免太忘人情本分!”

灯光将人影碾上花墙,竹梢出飞檐,谢皎蹲踞翘角,便见两道影子倏地弹开,拳脚相接,自是郑子虚吃了亏。

“强人所难,好不要脸面!”唐一杯掸襟收拳,声含愠怒道,“你有本事,怎不去问活圣人底细?若能问出他家底几何,唐某知了,无不奉告,连我小妾臀上有几颗痣也大白于你!”

郑子虚不怒反笑,“明花团,黑金社,一南一北,王不见王。你这当儿揪住活圣人,觊觎南老爷家底,难不成六一馆正是被黑金社所买?”

羊须剪影两手一僵,马上自若如初,背到身后。

谢皎微微摇头,心说,这人不经诈,歪打正着,无怪只能做个承门接引。

唐一杯冷笑道:“郑老板,你死心吧!姚居士这张地契,转给大罗金仙,也没你的份。害他毁家破产的正是应奉局,你怨不得旁人。我也有所耳闻,你能找上陶朱钱庄,质押田产,买船出海,多亏姚居士从中周转。如今他自身难保,你不报恩也罢,与其烦我,不如向洞庭神君进香求福,保佑你那批海船能顺利入港。”

他话锋一转,掸了掸两条袖子。

“否则,嘿,阁下所欠款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谢皎冷眉一挑,暗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雅骨摆明说过将有恶风。郑转运,我姑妄一赌,你怕是要倾家荡产。”

郑子虚干笑,影子当即蜷曲不直,走地鸡一般来回打转,焦忧窘迫至极。

唐一杯假惺惺道:“你我交情也算真金白银。待海船平安归来,还上钱庄款子,老兄何愁不翻身?滔天富贵,唾手可得,到时我再为你引介不迟。”

二人重扮言笑晏晏,郑转运揖道:“借老弟吉言,今晚我另有几位朋友登席,烦请你承门候宾,喝一喝凉风,爽一爽肠子。”

话已至此,谢皎翻身即走。她一面潜行瓦上,一面暗想,六一馆新主人定是黑金社无疑,却不知黑金社乃何方神圣?

……

……

天边焰火落尽,浮烟吹散,她勾腰奔走,几回转折,惊觉月藏楼后,人在叠叠影中,与来时的楼梢衔月甚是不同。

“不曾留神,这间楼馆竟也大有乾坤,”谢皎立刻止步,心里琢磨道,“我是走反了,还是人在罗网中?”

想也明白,郑转运出入之所,定非寻常湖上酒肉人家。

琵琶声渺渺如雾,凉风鼓襟,谢皎站直远眺,绿盖翻波,四野果然不止一道折桥。

湖内好似罗盘一般,隐约分出巽、离、坤三卦。东南角有望风亭,正南方一株凤凰木,西南方则为枝影掩映,看不甚清,真设物镇守,则或与后土大地有涉。

她朝来路折返,一面潜走瓦背,一面眼观前后楼阁群落,寻思道:“地形淆惑,必是出于相似。这四周荷叶环湖,卧听风雨不知是何滋味……我方才坐在翘角上,耽于探听,一时不察左右,这才忘了东西南北。啊,到啦。”

竹梢晃动,扑打瓦当飞檐。谢皎返回至翘角脊峰,花墙空荡无影,下弦时节,夜兰沁人心脾。

她当身迎风,襟怀馥馥,香得眯了眼,忽又听檐下传来说话声:“祝馆主。”

声色清淡有礼,正是方才碧娘子的嗓音,碧娘子问道:“碧扇斗胆问馆主,此番停留几日?”

“天亮就动身,”那人口应,又忧心忡忡道,“隔墙染耳,也觉俗不可耐。我馆‘贵客’何时沦落到这等地步,往来没有矜贵人家了吗?”

立窗大开,花墙重又冒出两条弯曲的窄影,其声渐近如在耳畔。谢皎屏息以待,俯低了身子,贴紧翘檐。

碧扇微笑道:“几个押纲漕官罢了,据唐一杯所言,乃是前任馆主姚居士的旧人情,现已作废,算不得贵客,这回打发了就是。”

“胆子不小,上门来索酒饭,怪不得吵闹。”祝馆主哼道,“吩咐下去,既是花石纲漕官,狠狠宰他无妨。”

谢皎嘴角一勾,心说,这位娘子挺对我的脾气,想必不会是应奉局之流。

“馆主的伤还碍事么?”

“别提啦,算我倒霉。那番僧不知练过什么邪门功夫,一双兽爪竟能活揭头盖骨。姑奶奶下山以来,哪里见过这等恶行!亏我机敏,只留三道抓伤,可恨交手没来及分出高下。”

那道影子左掌握右肩,依言转动右臂,咔嚓一声,活络肩胛和关节。

谢皎莽闻“番僧”“兽爪”二句,心窝怦的一跳,愈跳愈急,不禁朝前伸长脖子。叵耐祝馆主不复他言,碧扇也没多问,只道:“金银包裹早备妥当,是否要拨几人随行?”

“随什么行,为我洒路开道吗?争不怕被人传为笑柄。”祝馆主哈哈大笑,“神君大会设在太湖,碧波连天,多的是水,要那帮马屁精拖后腿?芥舟看了也要笑话我的。”

她话锋一转,缓朝长窗这边踱近,影子逾墙变狭,谢皎压下头。

祝馆主斟酌道:“再说了,人多打草惊蛇,我怀疑那疯子徘徊附近,并未远离,很可能尾行于我,你们应付不来。”

她不慎扯动新鲜伤处,嘶的一声,影僵如木,慢弯下腰板,歇进了玫瑰椅。人变矮后,影子倏地缩入墙垣。碧扇嗔道:“你总是嘴上不饶人。”

“不怕,小伤,我饿了。上太守宴,原样烧一桌,快快送来!许久不吃,我尝个味道。”

碧扇掩口道:“芥舟先生早说,太守宴菜品滋味素淡,并不合馆主脾胃,只宜宴请世外僧道。你这回吃,可别再浪费啦。”

祝馆主一拍脑门,颇为悻悻,“那算啦,上肉上肉,我是大俗人,吃不懂他一桌野菜。盐水老鹅,荷香美酒,狮子头……对了,狮子头!大油大盐,别替我省钱!”

碧扇浅浅一掬,作出门之势,见她有伤在身,准备吩咐送些素鸭素鹅来哄着,言称:“漕官那桌也该上了,婢子先行告退,张布最后一顿人情。馆主只管在此等取茶饭便是。”

“稍等,”祝馆主欢快道,“送你一盒利汗红粉,江宁府捎的。”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试探的叩门声,两人俱是一顿,护院隔门禀道:“馆主,有客来访。”

“谁的客人?”

“芥舟先生的诗友,大洪寺首座和尚,是个练家子,风尘仆仆落了脚,小的引他不引?”

祝馆主哎哟哀叫:“坏了,来个和尚,晚夕肯定也没吃饭,我还得请他一顿!”碧扇笑逐颜开道:“我方才就想说,又怕劝不动。新伤在身,不宜大荤大盐。”

馆下小径步声交杂,时辰紧迫,谢皎虽不甘心,只得翻身蹑瓦离去。

与此同时,墙头一声猫叫,一只乌云猫,穿行珠兰间。檐下陡然伸出一条女人的白臂,新缠伤布,半渗着血迹,使劲儿朝它够了够。

“酿呜,酿呜,过来。”

狸奴嗅得血腥味,嗷呜跃下墙外。

祝馆主憾而收手,探了上半身,流苏垂响,头顶一枚海棠簪子束发。她仰直脖颈,朝檐梢一望,月窄如钩,清风动铃,一片光明皎洁,不禁嘀咕:“奇怪,下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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