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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如分身,你别不信。”徐覆罗见她顺此思索,不禁洋洋自得,“我小名‘驴粪球’,听着腌臜。可那孤魂野鬼听了,就会绕道走,不缠我,懒得害我,这叫障眼法。”

“驴粪球?”

“怎么?”

“驴粪球驴粪球驴粪球……”

谢皎词如蹦豆,徐覆罗脸上挂不住,手忙脚乱要捂她的嘴。谢皎当即张弓对准他的额心,虽是空弦,势如闪电,右臂使力又渗血,诈得徐覆罗立刻举手投降。

他慢吞吞道:“芥舟,赵芥舟,那名禅师亲口所说。”

谢皎收了弓,丢他怀里,折身去翻包袱。少顷寻出一副信谍,内有赵别盈画像一张。一个鼻子两只眼,人海茫茫,没多大用处。另有几行履历,饶是贵胄,落诸笔端,至多不过一页纸。

徐覆罗抱弓凑过去,她便合上,不许他看,免得没把关。他嘴上戚戚,实则一眼就瞟到赵别盈真名赵子偁,还不认识“偁”字。

谢皎心想:“行走躲祸,更不会用真名。想必‘芥舟’便是尊号,那‘别盈’该是表字了。”

徐覆罗指她怀里信谍,“那字念什么?”

“称。”

“他爹叫他一把秤?”

谢皎失笑,徐覆罗酸溜溜道:“平平无奇嘛,哪有‘青龙’‘白虎’威风厉害。”

“王元之禹偁知道么?太宗朝的直臣,这是同一个字。”

称量轻重,名字极公道,确有神君之风。而他身为宗室,又不能越俎代庖成为天下公道,字取“别盈”以示忠逊。大成若缺,大盈若冲,谢皎左思右想,心说:“讲究。”

她口咬布条,缠上伤臂,自顾自道:“赖我,早知有诈,便不该白拿胡商香药。时辰宽裕得多,就不至于手忙脚乱。可若真不拿,我又难见红毛怪。与他对视,如同被眼摸遍身,甚至窥伺脑内,直令人作呕……归根究底,都赖赵别盈!”

“对,都赖他东躲西藏,”徐覆罗转念,“你往好了想,杀手没得手,这不就摆明说,他目下安然无恙么?”

谢皎越想越好笑,“‘赵别盈死了’,哈,亏你有急智。”

她甩脱花靴,解下乌衫,仰躺床榻上,笑得两腿直蹬。少顷放空思绪,她长吁一口安稳气:“嘘,别出声,我打个盹,回笼觉里再问他,死到哪里去了……”

徐覆罗默不作声,翻看自己包裹,皇城司的牌子却不见了。他不敢明言,半空中抓了几下手,朝谢皎抖落,帮她捉魂。

“真是个回笼教主。”他想。

……

……

天光高照,六一馆对街,茶坊人满为患,聚成一团,叽叽喳喳,打量封守湖馆的厢官和兵卒。

祝彗风面沉如铁,夏提刑原本进不得院内,唐一杯好说歹说,她才允许放行。

“封锁消息,你要忘死了!”祝彗风柳眉倒竖。

唐一杯苦着脸,做小伏低道:“祝馆主恕罪,唐某说那话是为震慑恶徒,可不曾真想过报官啊!”

祝彗风抱持双肩,朝遍布大堂的兵卒扬了脸儿,质问:“是我招来这帮祖宗?”

唐一杯道:“不赖你老人家。”

祝彗风怒道:“没有这帮人搅事,凶手又怎会跑得无影无踪?”

“禅师追去啦!”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说谁是包子,谁是狗?”

“来者是客,禅师度人心切,馆主可不敢生妄言呐……”

“死的不是你,老娘先度了你!”

他噤若寒蝉,忧心耽误生意,谁知祝彗风只在乎生迦罗。功亏一篑,佛也难平,不啻一败涂地之辱。

她张开五指,露出掌心里那枚断人手筋脚筋的锋利瓷片,撂了狠话,威胁道:“你看见了,我不是什么善茬子,摆不平这桩官司,溺死活埋随你挑。‘祸不及家人’,在我这里,只是笑话。”

唐一杯骇得拔脚就走,山羊须根根竖起,直奔夏提刑,哭丧道:“夏老哥,救我一命。你这样大肆搜查,六一馆今后死活做不成生意啦,掌柜的要活剐了我!”

夏提刑手书验状,闻言停笔,斜瞟他一眼,悠悠道:“此乃流窜作案,短短几月,浙东连出十数起,贼人狠毒,今已逃来江北。大张旗鼓地办案子,正是为贵馆安危着想。职责所在,不便明言,你可要体谅老兄啊。”

唐一杯失色,“这般害人的手法,竟有十数起?”

夏提刑瞧他丢魂落魄,左右一觑,一名棠衣女子虎视眈眈在后。

他压下嗓音道:“唐老弟,不瞒你说,寻常人家日落而息,哪里见识过暗处豺狼虎豹的凶险?扬州城镇守淮南,真能瞒住,我也就瞒了。但这回是浙东团练使督办的案子,韩教头有求于我,我总要还他一分薄面。”

“我懂,我懂,”唐一杯点头如捣蒜,“礼尚往来。”

夏提刑嗤笑,心说:“你不懂,我敬韩卢是条汉子,为他声势。”

“熊录事不来帮手?”唐一杯顾左右而言他。

“另有差事,”夏提刑又瞟到怒发生姿的祝彗风,低声道,“她怎么老看我?”

唐一杯如芒在背,额头渗冷汗,搓了搓手,“小弟有个不情之请,碧扇乃是敝馆人属,虽无苦主,验完尸后,请容在下为她收殓寒骨,免受乱葬岗之苦。”

夏提刑哦的一声,笑道:“我当何等大事,自该如此,唐老弟菩萨心肠。”

那棠衣女子若有所动,径赴停尸处,蹲下腰,掀开白幡一角。她看着碧扇遗骸,一眨不眨地刻记惨相。夏提刑放下心来,默道:“许是情如姊妹,又物伤其类。”

也赖他灯下黑,见惯了怪人,反以为常,未曾多想:寻常女子哪有敢直视剥皮桃李之人?

唐一杯大汗淋漓,要具尸身,竟比要金银更难开口。他远远躲开,逃离这些没血泪的人,莽被斜刺里拐出的厢官冲跌一跤。卒子所搜的六一馆“物证”登时天女散花,嘭乓砸落在地。

厢官利索地抱起一应文房珍玩,过来几个人,代他拢拾,七手八脚跑了。唐一杯啐句晦气,却觉掌下十分硌得慌,抬手撞见一块精巧的桐油符牌,翻过牌身,当即捻须一喜。

祝彗风盖上白幡,四望蹙眉,抬足就朝大堂拐角行去。唐一杯暂停招手,两眼扫尾,吃了虎胆,将她拉到一隅,悄没声地递上符牌,露出正面镌刻的八颗小字:

“东京皇司下带器械”。

她接过符牌后,挑了冷眉,睇他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足没说半个字。

唐一杯老脸汲汲,问道:“馆主,我本守门之躯,眼下能戴罪立功么?”

祝彗风抓牌一藏,意气自若,挥手道:“滚吧,三天内修整如初,仔细拨账,不然我活剐了你。”唐一杯大喜,再拜而退。

她信步踱行,来到僻静处,面朝碧竹,不动声色,心道:“奇怪,芥舟无恙,我分明往京城递了消息,皇城司怎会在此时来人?”

“喵。”

正思索间,乌云猫跛了右足,深一脚浅一脚地行来。

它拱去墙根啃咬素肠,以充长夜之饥。烧锅炉一对猫儿眼浑圆如珠,一边吃,一边怕,左顾右看,呜呜咽咽地吞下这口爷娘饭。

祝彗风掉进那双绿葡萄里去,思及昨日黄昏时分:碧扇临窗小憩,一手支颐,一手揽猫。小厮在院里锄草,蜻蜓点水,偷瞄美人抱猫图。

她一身风尘仆仆,方下马镫子,本欲捉弄碧扇,以表久别再见之喜,想想作罢,转去装神弄鬼吓唬小杂仆。今朝竟无人,冷冷清清,怅然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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