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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山城,某条街道上的某座富贵府邸门前,云泽手里牵着小丫头柳瀅,肩上扛着小狐狸,抬头望去,却是久久不敢推门而入。

究竟如何面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云泽还没想好,更准确来说,也是一直以来都没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瑶光三家的压力虽然摆在这里,但云泽身后好歹也是站着一位曾经的天下第二,哪怕因为心结难解,如今就只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境界,可哪怕面对圣人也好,依然能够轻易将之斩杀,所以云泽始终以为距离面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还很遥远。

却不想,形势所迫,竟然来得如此突兀。

秦九州一众人站在云泽身后,大抵也是知晓他心中的迟疑难定,便不曾开口催促。

徐老道眉关紧蹙,瞧见云泽几次试图抬手敲门,但最终还是退缩放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时的经历,往往能够轻易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因为快乐总是暂且,而痛苦却往往漫长,它甚至可以使人变得不再正常,变得不知所谓,一切行止言语以及城府见地都会与常人大相径庭。山上那个来自洮儿镇的少女就是这样,眼前这个,也是这样。

所以他才会如此迟疑。

徐老道手里拎着那只青玉葫芦,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将那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酒葫芦,递到云泽面前。

老道人温和一笑。

“喝点儿?”

云泽神情紧绷,就连转头看向徐老道的眼神都显得无比僵硬,闻言之后,颤颤巍巍伸手拿住那只酒葫芦,连塞子都忘了拔掉就要仰头去喝,察觉没有酒水入口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咧咧嘴,自嘲一笑,徐老道也不多说,主动伸手拿掉了葫芦塞子,云泽微微点头致谢,仰头猛灌。

直喝得一阵脸红脖子粗。

云泽大口大口吐出酒气,模样莫名其妙的狼狈,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将那青玉葫芦还给徐老道,抬起手臂抹了一下嘴角洒出的酒水,这才重新看向面前这座府邸的大门。

然后牵着柳瀅走上前去,抬起手来,再次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拿住门环,轻轻扣响。

房门立刻被人打开。

黑衣小童笑嘻嘻地站在门里边。

“泽哥儿,二夫人和三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现在就在堂屋等着你哩。”

说着,黑衣小童让开道路,看着云泽神情僵硬,动作僵硬迈过门槛,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转眼看向后面跟来的众人。

徐老道以心声言道

“先让云小子自己去吧,在场之人若是太多,他们也不好说话。我带你们几个刚下山的先去挑选房间,这座府邸虽然不算太大,但房间不少,足够咱们这些人之后几天住在这里。”

言罢,徐老道便招了招手,带着一行人往后面走去。

黑衣小童咂了咂舌头,没去理会这些人,快步跟上已经闷着头走出一段距离的云泽,在旁边开口笑道

“哥儿跟两位夫人还真是叫什么来着?如出如出”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看着黑衣小童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当即抿嘴一笑,帮忙解围道

“是如出一辙,对吧?”

黑衣小童恍然大悟。

“对对对,如出一辙!嘿,小丫头长得不咋好看,没曾想跟了泽哥儿以后,竟也成了一个读过书的,比我强多了。”

黑衣小童连连摇头。

“我这一千多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柳瀅愣了一愣,忽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衣小童。

后者见状,当即咧嘴一笑,洋洋得意道

“看不出来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对不对?我跟你说啊,别看我现在像人,其实根本不是人,我可是妖族!叱雷魔猿知道不?下雨打雷总是知道的吧,就是那种轻而易举就能劈死人的雷电,我随随便便就能拿在手里捏长捏短。”

黑衣小童哈哈大笑。

柳瀅撅起嘴巴皱了皱鼻子,显然是不太相信黑衣小童方才所言,忽然就不想理他了,抬头来看向云泽,满脸忧色。

云泽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到柳瀅抬头望来,笑了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我没事。”

随后抬头看向堂屋方向。

脚下这条青石铺筑的小路,直通堂屋门前,由此看去,已经可以见到屋中极为狭窄的一隅光景,出乎意料的,主位上并未见到任何人,而在另一边,则是端坐着一袭黑裙的乌瑶夫人,此刻也正望向这边。看得出来,虽然两人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见过一面,但当时的两人毕竟还不知晓对方身份,更不知晓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大抵属于萍水相逢,却又连点头之交都不是。

正式见面,这是第一次。

所以乌瑶夫人同样有些莫名的紧张。

但与印象中的乌瑶夫人有些不同,上一次在去往东海途中见到她时,这位乌瑶夫人,确是不折不扣的圣人一般,高高在上,神情冷冽,黑衣黑裙,唇色如墨,眉宇间万种杀机沉淀,无法掩藏,一身戾气更是如火如荼,也正因此,哪怕只曾见过一次,也给云泽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可今日的乌瑶夫人,却显然是精心装扮过。

黑衣黑裙仍是未变,青丝挽起,斜插玉钗,描眉画黛,傅粉施朱。

对于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云泽自是不懂的,但乌瑶夫人头上那支玉头钗,云泽却眼熟得很,正是自己早先买来之后,拜托黑衣小童送到这边的其中一支。

那么乌瑶夫人施以淡妆所用的胭脂水粉,也是自己买来的?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与乌瑶夫人远远对视,不知何时,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柳瀅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云泽,然后不留痕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跟着黑衣小童一起走到一旁,就连原本还在云泽肩头上的小狐狸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蹲坐在黑衣小童与柳瀅身旁,目光转而望向堂屋里面,眼神复杂。

乌瑶夫人的下手位置,便是一袭如似缟素一般白衣白裙的孟萱然,同样有过静心装扮,略施粉黛,斜插发髻的那支头钗,仍是云泽看着眼熟的模样。

只是相较于因为心情紧张就坐得腰板笔直的乌瑶夫人而言,孟萱然显然更加放松一些,浅笑盈盈,眉目温柔。

“哥哥。”

柳瀅忽然叫他一声。

云泽转头看去,正见到柳瀅满脸认真地握了握拳头。

“你可以的!”

黑衣小童瞧见小丫头的举动,咧嘴大笑,竟也学着她的模样冲着云泽握了握拳头,捏着嗓子滑稽道

“哥儿,你可以的!”

云泽哑然失笑,没好气地抬手打向黑衣小童,却被他笑嘻嘻地躲了过去。经此一闹,云泽确也放松了许多,便重新转过头来看向堂屋里的两人,整一整衣裳的褶皱,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出。

只是来到堂屋之后,却又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或许应该跪拜才对,但旁边的桌子上又分明摆了一盏茶,所以应该奉茶才对?但毫无疑问的,总不该是如在江湖一般的抱拳之礼。

乌瑶夫人看出了云泽的窘迫,破天荒地笑了一笑,起身相迎,柔声言道

“繁文缛节就不必了,你且上前来,让我再仔细瞧一瞧。”

闻言之后,云泽面露尴尬之色,却也乖乖走上前去。

乌瑶夫人眼神温柔,将云泽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目光最终凝固在那张脸上。与云温书的相似之处并非很多,大体能有四五分左右,这还已经说得有些多了,实际上只有三四分而已。女大随父,儿大随母,倒也不是一句空话,所以云泽的模样还是与汤明兰更像一些,尤其身为男儿,却生了一双阴媚狐狸眼,乌瑶夫人对于汤明兰的印象虽然不深,并且如今距离上次远远见到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年,却也依然能够大概记起,当时远在东海海边的那对母子,尤其眼睛,简直如出一辙。

可惜了。

但他终归还是他的孩子。

乌瑶夫人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过分紧张,说来也是,毕竟已经暗中见过那么多次,只是今天这次要与以往有些不同罢了,所以激动不见,但紧张却不过下意识的感觉罢了。

乌瑶夫人忽然轻轻一叹。

“真是长大了。”

她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下。

“最早那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你们一家三口在东海岸边,应该是正准备跟着云郎回家,我恰好从那儿经过,就远远见到了你们。当时的你,才只这么点儿大,被你娘”

乌瑶夫人神情一僵,话音一滞,旋即重新微笑起来。

“却不想,如今再见,就已经长成大人了。”

云泽只当没有听到,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

乌瑶夫人忽然伸手牵过云泽,带着他来到孟萱然面前。

“这是你三娘,想来你之前也该已经听人说过,但见面应该还是第一次。”

云泽微微点头,轻唤一声。

“三娘。”

孟萱然要比乌瑶夫人更加激动紧张一些,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听到这声三娘之后,忽然就有些神情紧绷,手足无措,慌慌张张了许久,这才终于在乌瑶夫人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赶紧“哎”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在身后掏出一只锦绣袋子,站起身来抓过云泽另一只手,强行塞在他手里。

孟萱然这才平静了一些,轻声说道

“泽儿,三娘已经寡居许久,实在是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些东西,你可千万别嫌弃。”

云泽笑了笑,没有当面拆开那只锦绣袋子瞧一瞧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只是开口笑道

“不嫌弃,三娘给的东西,泽儿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更何况,三娘能够如此接纳泽儿,已经是泽儿天大的福分,甚至以往想都不敢去想。不过还有件事,泽儿还要跟三娘道歉才行,就是年前的时候,我曾借着三娘说事,让秦九州”

孟萱然摇了摇头。

“这件事已经不必再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当时也是权宜之计,必须有人替你走一趟东海,所以三娘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话虽如此,云泽仍是神情复杂低下头去,有些难辞其咎。

乌瑶夫人双手始终牵着云泽,轻声叹道

“既然你三娘已经说了不会放在心上,你就只需乖乖听话,不要再为此事耿耿于怀即可。毕竟你的事情,我与你三娘都是心知肚明,小小年纪能从俗世活着等到重回人间,若是不够心狠,没些手段,也就不可能会有你我三人如今相距之日,既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与你三娘,也就实在不想再去计较这些蝇头小事。”

乌瑶夫人转过身来,抬手拂了拂云泽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忽而眼神哀痛。

“只可怜,云郎还是没能活下来”

云泽陡然间身子一僵,死死抿紧了唇瓣,然后丢开乌瑶夫人一直牵着自己的手退后两步,噗通一声就直接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地面上,传出一声沉闷重响。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都是一惊,连忙上前。

“泽儿,你这是为何?”

云泽仍是不肯起身,也不知是见到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虽然看似已经放松下来,其实还是有些心神紧绷,或者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太久,忽然就有些自控不能,声泪俱下。

“父亲是为救我而死。灾变那日,天灾不断,地龙翻身导致高楼倾塌,天摇地晃之下,我被吓得一动不动,是父亲将我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才能让我免去一死,可父亲他却他却被石板砸下再之后,我还弄丢了父亲的坟墓,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找见父亲的尸骨究竟身在何方身为人子,实在是,罪该万死”

闻言如此,乌瑶夫人与梦轩搀扶云泽的手指立时一僵。

孟萱然闷不吭声,睁大了眼睛缓缓收回手来,神情复杂看着跪在地上的云泽,唇瓣轻颤,却也不知究竟是该怨恨眼前之人害死了情郎,还是痛惜情郎竟是因此而亡,亦或觉得这件事本身错不在云泽,毕竟当时的他尚且年幼,又只是凡夫俗子罢了,甫一见到那般天摇地晃的地龙翻身,会被吓到无法回神,也是理所应当。

又或是三者皆有,就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乌瑶夫人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再强硬想要云泽起身,只是轻轻搀住他的手臂,柔声劝道

“当时你还年幼,是被吓到也好,还是弄丢了云郎的坟墓也罢,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又怎好如此责怪自己?且先起身,再慢慢来说。”

云泽这才抬起头来,却也依然跪在地上,将脑海中依然谨记的那日之事,一字不落尽数言来。

黑衣小童早早就带着柳瀅与那小狐狸去了别处挑选房间,说是不要打扰他们的母子相聚,有外人在,终归是有些话不太好说。柳瀅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跟着黑衣小童一起离开,很快就在后院选择了一个房间暂住下来,与乌瑶夫人和孟萱然两人的住处相距不远,旁边就是。按照黑衣小童的话来讲,便是泽哥儿之后几天肯定也会住在这附近,倘若不想离得远了,那就在这附近挑选房间。

等到这里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黑衣小童原本还想带着柳瀅出去逛一逛,却被席秋阳一个眼神拦了下来,之后柳瀅就被暂住在此的几位圣人带走,需要尽快熟悉武道天眼看破无形气机的手段。

小丫头自然知道这是如今最为紧要的大事,虽然有些害怕这些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但好在其中还有一个秦九州算得上熟悉,也知道那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就是云泽的师父,可即便如此,柳瀅依然控制不住有些紧张,以至于就连以前还能看到的书本气象,都随之变得朦胧不清。

一个下午的时间,匆匆过去。

柳瀅已经急得直掉眼泪,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角,睁大眼睛努力去看面前桌上的几本书籍,牙齿狠狠咬紧了唇瓣,几乎已经渗出血来,一边自责,一边努力,眼睛里面已经满是血丝。

一群圣人围在旁边,神情各异,默然无声。

堂屋这边。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云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这会儿已经倒在乌瑶夫人的怀里,面无血色,唇瓣苍白。

之前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云泽就一直跪在这里,并不仅仅只是说了灾变那日的所见所闻,包括曾经还在俗世的生活,以及俗世逐渐支离破碎那两年的许多经历。但其实乌瑶夫人问的并非很多,只是云泽的情绪,自从乌瑶夫人说出那句话后就已经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所以一旦开始说起那些早年之事,就再也停不下来。也便到了后来,哪怕旁人已经不再追问,甚至乌瑶夫人已经有所察觉,试图阻止他再继续下去,云泽也依然说个不停,偏偏语气又是格外的平静低沉,无论乌瑶夫人用了怎样的圣人手段,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有关曾经的那些,云泽就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和盘托出,从最早的经历,到后来俗世逐渐支离破碎那两年的人性沉沦,再到后来回归人间的种种一切。

云泽的情绪,几度险些崩溃。

或者早就已经彻底崩溃,所以云泽甚至久违地听到了已经消失了许久的云开的声音,他在他的心里大声嘶吼,试图将他挽回,却始终没有半点儿作用,直到云开再也看不下去,一踏踏在那座风平浪静之下早已暗流激涌的心湖,使之无法自欺欺人,翻起滔天大浪,这才是让云泽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的疯话戛然而止,使他因为剧烈晃动已经十分脆弱的心神,再也扛不住心湖中来势汹汹的浪涛翻涌,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因而这会儿云泽才会倒在一直陪他跪在地上的乌瑶夫人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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